这一天,未上朝的四品以上官员三十位,未去衙门点卯的官员近百,是本朝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缺勤。所谓法不责众,且上头又有太上皇撑腰,他们有恃无恐。
当一队队禁卫军涌进他们家里,将人抓走的时候,这些人才知道,这个一直温和恤下的新帝,不是个软骨头。非但不会任人捏圆搓扁,还是个相当狠的角色。
一夕之间一百多大小官员落马,上到内阁阁老杜均,下到各衙门主事,全都被押进了天牢,以玩忽职守的罪名被革职审办。杜均是个圆滑世故的老头,暗地观察了几个月,知道新皇极善隐忍,并非如表面那般随和,奈何自己早已死死绑在太上皇这条船上,怎么可能再投向皇上这边,到时不止当今不会用他,太上皇也不会放过他。
这样的结局已经算是最好的了,这次皇上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起码不会祸及家人。杜均老僧入定般盘腿坐着,眼睑微阖,对周围焦急询问的人只说了一句“我管不了了,你们好自为之”就再也不肯开口。这次事情说大不大,对他来说正是一个隐退的契机,万幸,还能保得一条老命。
至于接任官员,在京城里候补的官员一丁点都不少,他们大多是地方上任期已满回京述职的,或因为没有钱财贿赂上官而只能干等着,或耿直不知变通,多为清流。
萧子虞没想把所有权利一股脑儿都收回囊中,太上皇第一个不愿意,他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才成。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他不差这一点时间。
萧子虞心里从来没承认过萧检是他生身父亲,一直以来,两人只比路人好一点。
任命官员的文书刚从乾清宫发出去,太上皇就召萧子虞觐见,萧子虞只好放下手里折子去了德成宫。
“儿臣给父皇请安。”萧子虞躬身给太上皇行礼。
萧检仰躺在炕上,旁边四个娇嫩的少女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奉茶的奉茶,看见萧子虞进来也没什么反应,照旧与太上皇调笑,银铃般的笑语嫣然。真是好笑,难道他当今天子没了威严,萧检就格外高兴不成?竟拿宫女给他难堪。若萧子虞当真是初登基的二十岁青年,恐怕早已暴跳如雷。
萧检勾勾手指示意喝水,宫女忙把茶水递到她嘴边,萧检尝了一口,突然伸手把杯子推到地上,勃然大怒,“贱人,谁让你泡的龙井?”宫女立刻跪倒在地请罪。
白瓷盖碗刚好在萧子虞脚下碎开,茶水溅到他鞋子和下摆上,黄色常服晕开一圈深色水渍,还沾着些茶叶末儿。萧子虞不动如山,只道一句“父皇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萧检冷冷道:“息怒?我看她是心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接着,吩咐外头把宫女拖出去打。
进来两个小太监把奉茶宫女拖出去,就在德成宫殿外打。太上皇没说打多少下,他们也不敢停,宫女身体本来就弱,哪堪如此摧折,不过一盏茶时间便没了气。
萧子虞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也没看那宫女,置身事外般看着她被拉出去,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最后渐渐虚弱,徒留板子“噗噗”有节奏打在身上的声音。漫不经心想着,以后再不打韩成子板子了。
萧检冷眼看萧子虞木头人一般,更生气,“皇帝,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吗?”
“儿臣不知。”
“不知?”萧检挥退左右,大声叱道:“你出息了,把满朝文武都关进天牢,谁给你的胆子?”他两鬓花白,肥硕的白肉把五官挤得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被明黄衣服包裹的巨大身躯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走得动步子。
萧子虞不温不火,笑道:“父皇,儿臣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故自登基以来,一直兢兢业业,鸡鸣既起,深夜不歇,从不敢懈怠。身为臣子却无故不朝,儿臣以为,若不罚,恐会混乱朝纲。”
萧检的小眼睛寒光一般射向萧子虞,“文武官朝参,无故不到者,夺一季禄,挞二十,没有将人关到牢里的道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若是关了朝臣,谁给你办事?”
萧子虞道:“父皇,这些人结党营私,诽谤国君,案律,当诛。”
萧检一顿,“那也不能把那么多人关起来。”怪只怪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竟敢转头就背叛他,没了兵权在手,左右又被抓,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
“是儿臣鲁莽了。”萧子虞笑道,“不过也不能就此轻轻揭过,不然以后人人效仿,才真正是混乱超纲。”
“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儿臣不敢。”
太上皇这次算是损兵折将,不得不妥协。他最后与皇帝达成的协议是,可以先留用以杜均为首的一部分阁老以及能臣,但要受大理寺的审查。至于剩下的不关紧要的人,太上皇也只能放弃。
萧子虞没那么容易放人,不先拨他们层皮,怎么对得起他曾经奸商的身份。
“安大人,关押的罪臣都在这里了。”狱卒腰上别着好几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响,让人想忽视也难。他在前面开路,身后是穿着大红色团领公服的安胥,一品仙鹤的补子,还有太监打扮的韩成子,与天牢的阴暗脏污格格不入。
“有劳。”安胥浅笑,示意狱卒开了牢门,先出去等着。狱卒也是久经风雨的人了,不敢怠慢,忙退出。
众大臣刚被关进牢里不过几个时辰,身上不说一尘不染,也都还算干净,此时都站的站,坐的坐,各据一方闭目养神。
安胥躬身向杜均行一礼,“学生安胥见过杜大人。”杜均是安胥当年座师,虽说后来成了白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敢少。
杜均定睛一看,竟然是安胥。眼前人唇红齿白,儒雅沉静,依稀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是你啊。”当年安胥因为触怒圣上被打入天牢,他身为座师也曾探监,想不到今日风水轮流转,他杜均也有做阶下囚的一天。
“正是学生。”
众人恍然,眼睛不自觉瞥向安胥右手。杜均干咳一声,“十几年不见,你还是没变。”容貌几乎没变,气度更上一层,又没有蓄须,全不像已经四十岁的人。反观他,年近古稀,两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老矣老矣。
安胥道:“学生来看看几位大人。”说罢,让身后的韩成子把食盒里的酒食拿出来摆好,席地而坐,左手一挥,“请。”
有想知道消息坐下的,有自命清高不屑一顾的,杜均坐在安胥对面。
酒过三巡,只听一人道:“安大人切切为下官等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下官等感激不尽。”众人纷纷点头,杜均摇头晃脑,双眼惺忪,似已经醉了。
安胥心内暗笑杜均老狐狸,面上一本正经道:“圣上这次很是生气,恐怕不好说……唉……”
“太上皇怎么说?”宋敏亭忍不住道。
“太上皇今日龙体欠安……”安胥一脸的欲言又止,碍于什么不好说的样子。
宋敏亭自从进了天牢,急的火急火燎的,几个时辰便老态毕露,一点没了平日的从容不迫。他是户部尚书,户部亏空那么大,新皇怎么可能放过他。现在最大的可能是太上皇放弃他,新皇拿他杀鸡儆猴。不管怎样的结果,他宋敏亭,这回是死定了。
宋敏亭脸色灰败,捏着酒杯的手指泛了青。众人不是傻的,早已想到这一层,离宋敏亭远远地,生怕被沾惹上。
安胥顿了顿,“不过……”
“不过什么?”宋敏亭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道。
“国库空虚,皇上正为赈灾的事情急呢。”安胥忙掩口,转而道:“学生定会为老师说句公道话。”
安胥点到为止,也不多留,很快挥挥袖子走了,徒留一众人若有所思。
看来,家里欠的银子也该还一还了……
韩成子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恭敬侍立在安胥身边,直到出去了才嘿嘿笑道:“安先生,现在咱们?”
安胥早已敛了笑容,藏在袍袖里的右手习惯性平放在小腹,“先回乾清宫复命吧,还有的忙呢。”一想起来衙门里一堆的文书脑袋就疼。
“好嘞,安先生这边走。”韩成子也不废话,麻溜引路。
安胥是这次萧子虞提拔上来的官员之一,一来便是正一品大学士职,入内阁。这个职位虽说高了些,但此时不出手,萧子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在内阁里安插一个自己人。况且安胥盛名满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若说不服,恐被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除了安胥以外,其他职位都是些五品以下不引人注意的小官,萧子虞还惹怒太上皇。然,只安胥一个就够了。
然后,不过三个时辰,被羁押在天牢里的的官员们便有了出处。轻则被革职查办,鞭笞三十,重则被送往大理寺,或者降职留用。最奇怪的是,宋敏亭竟然什么事都没有,依旧是户部尚书,皇上并没有发落他。
众官员都以为宋敏亭一定做了什么事情才逃过一劫,或许他早就投靠了新皇,这次只是使了个苦肉计。宋敏亭悲喜难言,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萧子虞纵然不肯降罪己诏,又怎么会予人话柄。于是拜佛斋戒,减膳去乐,该做的手段一点不少。每顿饭由原来六十四道菜降成二十四道,各宫除了德成宫和两宫皇太后之外也都减了定例。皇后怀着身孕,本来不必削减,但她自言身为国母,又是后宫表率,定例削减一半半,算是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在萧子虞的刻意宣扬下,新皇的厚下恤民被渲染的极富英雄色彩,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都在传唱,连带着太上皇和五、六皇子被臭成了水沟。就像话本里有忠良贤君,就一定要有一个极恶的奸臣佞幸做衬托,很荣幸太上皇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巴着权力不放置百姓社稷于不顾的昏君,商纣夏桀一样的存在。
萧子虞又怎会不知舆论的重要性,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虞钦帝才是真龙天子,众望所归。那些企图谋朝篡位的,永远只是乱臣贼子。
转眼已过去半月,朝堂上一片安静祥和,国家机器有条不紊运行着,而赈灾事务也稳稳运行在轨道上。除了灾银还是不足,这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从最近的信件来看,林璧筹银很顺利,不出十天便回来了。萧子虞眼睛还在看着奏折,心却飞出老远。
林璧,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搂着他脖子撒娇的小孩子。萧子虞想起他之前说的一月之约,不禁后悔自己把话说的太满,以后想管管他都没了由头。
一时又想起那日林璧哭的伤心,觉得自己当真混蛋,竟惹得他哭了。他们两个,竟是对方命里的魔障,参不透,逃不了。
“嘁……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萧子虞摇摇头,把林璧从脑袋里晃出去,忽略心里若有若无的酸涩,继续看手里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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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断更一周的后果是,今天晚上阿靖要上一万七……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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