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注意的,穆哈诺夫先生。”普里亚辛娜无奈地耸耸肩,“那么,茨托洛尼柯夫先生,可以继续吗?”
轻轻推开我,你坐回沙发,重新抱起憨态可掬的毛绒熊。
“当然。方才我的朋友反应有些过激,请您原谅他,普里亚辛娜女士。”招牌式的微笑又一次浮现于你精心修饰过的面容上。
我于心底默默发出无声的叹息。
普里亚辛娜无奈地撇嘴:“算啦,我们理解。冒昧地问一下,茨托洛尼柯夫先生,被囚禁期间,您有没有考虑向您接待的‘客人们’寻求帮助?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曾主动提出要救您脱离苦海,或者至少询问过你的来历、背景?”
开玩笑!那帮渣滓穷得只剩下钱了,怎么靠得住?白痴才指望他们!
“不现实。我的房间安装有隐蔽的摄像头,一举一动都受监视,不准我跟‘客人们’交谈过多。”
“您……憎恨这些寻欢作乐的‘客人’吗?”
你云淡风轻地一笑:“不。为何要憎恨?和那群利用网络津津乐道地大肆诽谤、污蔑我并四处散播我的视频短片的人一样,他们就像是非观尚未成型的孩子,根本不晓得自个儿在做什么。所以,我不恨他们,我可怜他们,愿上帝宽恕他们的罪过。”
我拿起手机瞄瞄,很好,时间已到。
看埃季丽·普里亚辛娜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她似乎没能完全得到计划中的效果。嘁,活该!
“那么,节目的最后,您打算同关心、支持您的观众朋友们讲些什么呢?”
“谢谢你们的信和礼物,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关心、支持与肯定,谢谢你们给我带来战胜疾病的……勇气及力量。很遗憾,由于……健康的原因,我无法一一回复大家,可每一封信、每一礼品,我均认认真真地……看过。再次谢谢各位!”
接着,你出人意料地告诉女记者普里亚辛娜,你准备了一首歌送给这些热情的观众们。
那女人登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好像你唱完歌后就会送她一箩筐金银珠宝似的。
——让灯火熄灭就好,不要看着我死去,看起来我生命的灯盏已经燃尽,然而当你望向我,我却活转过来。
——把眼睛睁开就好,不要看着我哭泣,我就在你所希望的地方,为自己的生命而奋战努力。
——我内心最甜蜜的喜悦就是与你在一起,即使有人想让我死去,我依旧顽强地生存,我也决不放弃。
你轻启双唇,《依旧生存》飘渺、悠长的旋律回荡在病房,因为是没有伴奏的清唱而显得愈加空灵。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棵娇小柔弱的菟葵迎着凛冽的寒风,艰难地钻出白雪皑皑的大地,于冬日清冷的阳光下,顽强地绽放出清丽绝伦的奶油色花朵。
普里亚辛娜和她的美女助手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软绵绵地瘫倒在沙发上——真主安拉保佑,不是什么大事,你只是累坏了。
我打来一盆热水,帮你洗去脸上的化妆品,然后为你换回样式虽然平凡老土却比西装更舒适贴身的病号服。
“阿卜杜拉?”
我替你系最后一枚纽扣时,你张开双眼对我疲惫地笑了笑。
“以后不要那样勉强自己了,行吗?我会心疼的。”
你的笑意更深:“……小傻瓜。”
“我不是。你才是傻瓜,大傻瓜。”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你的面孔,在朴实无华却干干净净的额头上留下一枚湿漉漉的嘴印。
*********
……
……
(没有意识。)
☆、Debris。129 镇静剂
Debris。129 镇静剂
你的毒瘾又犯了。我是在夜里起床去卫生间之际发现情况不对劲的:你用被子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缩在里面不住地颤抖。
“符拉季连?你哪儿不舒服?”
“不!不……不要!”
我想拉下被子,可你非但不配合,反倒拽得更紧。不过,你毕竟没我力气大,费了一番工夫,我还是像剥蚕蛹一般将你囫囵地扒了出来,却见你脸色惨白、嘴唇泛紫、眼泪汪汪,浑身上下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直冒冷汗。
安拉啊!肯定是戒断反应,我听阿卫他们讲过!
理智告诉我,你当时的情况十分凶险,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危及生命,必须尽快通知达莉娅。然而我没这么做。
因为,你不同意。
有印象吗?那个时候,你紧紧箍住我试图去摁呼叫铃的手,几乎捏碎我的骨头,央求我别叫医护人员过来。你说你不要治标不治本的镇静剂,你想依靠自己的毅力用自然戒断法彻底摆脱毒品的控制,请我再给你一次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之后去图书馆查过资料,所谓的自然戒断法,就是硬性停掉毒品,让戒断症状自然发展、自然消退。
若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倒是可以一试,但是你……照达莉娅的话说,弄不好毒瘾没有戒掉,人反倒先命丧黄泉了。
“阿卜杜拉,相……相信我,我能……成功,真的!劳驾……”
你斯文秀气的面孔痛苦地痉挛扭曲着,每发出一个音节,都显得万分艰难。
何苦呢?
我知道看不见的魔鬼正以我无法想像的残酷手段毫不留情地凌虐你的肉体与灵魂,你承受着地狱般非比寻常的煎熬,那么难受,却依旧不肯放弃。而我跟废物似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任凭你受尽毒瘾的折磨。
反应持续恶化,你全身紧绷恰似一张铁弓,牙关紧咬,双手死死地抠着床沿,抽搐得愈来愈剧烈。
接着,也许是再无力默默忍耐这样难熬的痛苦,始终安静地依偎于我怀中的你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或者被未婚夫抛弃的少女,哭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我头一次见你如此悲伤,如此脆弱、无助。
“捆住我,捆得死死的!四肢全捆着,嘴也堵上,然后……你出去,至少三小时内不要进,也不要……别人进!”
“为……为什么?”
“不要看我!求求你……求求你们!我……快要疯了,快要不正常了,呜呜……我没能力继续控制自己……啊!我不想……不想惹祸,不想你们看到我无耻、下贱、癫狂的……嘴脸!呜呜呜……那不是我,不是我呀!不是!”
望着你泪光闪烁的双眸,我的心痛得就像刀割的一样。
好的,我答应你。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我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高兴。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符拉季连,我满足你。
找不到现成的工具,我不得不就地取材,把印着红十字的白床单扯成一缕缕布条,按你的要求,将你束缚成一只大粽子。
我并没走得太远。用力握了握你的手,我就反锁上特护病房的门,走进厨房,再次关门落锁。
戴起耳机,阖住双目,我将自个儿与整个世界隔离。
这情景,和当年十岁的我目送十八岁的你上前线的时候,何其相似。
手机的播放器随机播放着各种歌曲,应着一段段或古典或现代或激昂或舒缓或快乐或忧伤的旋律,我泪水磅礴。
三个小时,漫长得仿如三天。当手机计时器尖锐的蜂鸣声终于响起,我立刻摘下耳机随手一扔,像离弦的箭一般迫不及待地冲出去。
我明明绑得十分牢固,鬼才知道你是怎么挣开那些布条的。
你无声无息地趴在床上,嘴角和舌头均被咬破了,肩膀、前胸、胳膊布满一道道被指甲刮出的、怵目惊心的血痕,身上湿淋淋、冷冰冰的,全是汗,连被子与床单都浸透了,就像刚刚冲过凉一样。我哭着抱起你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心跳及呼吸。
很遗憾,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叫达莉娅给你注射你不喜欢的镇静剂,因为我们都不希望严重的戒断反应夺去你本已千疮百孔的生命。
打针、吸氧的过程中,泪水一直顺着你紧闭的眼角不断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干。
折腾了一阵,达莉娅见你的情况稳定了,这才离开。
她一走,我连忙轻手轻脚地抱你起来,搂在怀里。你并没有失去意识,但看上去十分虚弱,神志也不甚清醒。
“符拉季连?好受一些了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没必要感到沮丧,你坚持得够久了,失败——是多种客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你不答话,依旧默默流泪。
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小心翼翼地开口:“别哭,你已经坚持了三个钟头,我若不干涉,你……肯定能够挺到最后。可是,如果那样,我担心你可能会……死去,像马特洛索夫、葛卢布科夫一样化作飞翔的白鹤。这对你而言很美好,但对我……太残酷了。”
你困难地翕动双唇,似乎打算说点什么,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你努力过了,很努力,特别努力,我不会再怨恨你,也不再生你的气了,好吗?”深吸一口气,我狠狠抹去腮帮子上的泪痕,继续往下说,“符拉季连,你没有令我失望,你依然是我的英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
微微睁开通透晶莹的浅蓝色眸子,你黑漆漆的瞳孔中攸然闪过一抹奇异的亮光,然而不等我看清楚,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
……
……
(没有意识。)
☆、Debris。130 不速之客
Debris。130 不速之客
自那天起,你又陷入了昏迷……不,说昏迷也不确切,你偶尔还是会神情恍惚地睁眼四处看看,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昏睡着。
医生们和护士们“安慰”我说,这是“正常现象”。
“他的身体状况就像一个滚下坡的小球,而我们目前所能给予的治疗措施就像挡板,可以减缓小球下降的速度,但只能减缓,不能逆转。随着病情的逐步发展,他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的日子,希望您及早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紧握你冰冷的手,想到在不远的将来,它会枯黄、干瘪、腐败,最终化为一把骸骨,我就感到一阵窒息的恐惧。
你的堂弟古舒达不请自来了,还带着朴木麻里惠这个泼妇一起。虽不晓得两人具体打的什么鬼主意,但我清楚他们绝对没安好心。
“滚出去,坏女人!”
我粗鲁地把刚从门缝中探出半个脑袋的古舒达往外推,破口大骂躲在他身后的小寡妇。
“正人,别胡闹,我们是来找符拉季连谈正事的!”古舒达抵住门,不肯后退。
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去,却怎么也弄不动他,我不禁恼羞成怒地大叫:“鬼才信你们,快滚!不然我叫保安!”
“呜……不!”
岂料,话音未落,安安静睡在病床上的你,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我顾不上和二个不速之客纠缠,三两步奔到你的身旁。
“不要……不要这样!求……咳、咳……求求您,饶了我,别……别再打了,痛……我错了,我改,我听话……呜呜……我不跑了,真……真的再不逃跑了,你们相信……我……啊……放过我,发发……慈悲吧,先生、长官……”
你嘤嘤地哭着,在被子里面缩成一只球,瑟瑟发抖,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俄语中开始夹杂车臣语。
我试图将你拥入怀中,好好安慰,可是我的手只要一触到你,你就厉声尖叫、奋力挣扎。
你望着我的目光满是惊恐,仿佛你面前的不是你最亲密的好朋友、好兄弟,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鬼。
“符拉季连!你看着我,我是阿卜杜拉啊!”
“长官,别……哇!我那儿好疼……”
“安拉呀,这是怎么回事?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不,不会的!”
“呜哇啊啊啊!不要……碰我!”
见你这样的情况,我不得不狠下心来忽略你的眼泪与哀求,压制住你全然不值一提的反抗,不由分说将你一把抱起,模仿小时候妈妈安抚我的方法,像哄小婴儿一样缓缓晃悠你的身体,同时温柔而富有节奏地轻拍着你的背部。
“乖,好宝贝,没事的……妈妈在这儿,妈妈陪着你,妈妈爱你,不怕……”
哈哈,这招确实有效。你的哭声渐渐变小,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接着似乎是处于一种生物的本能反应,你出人意料地抓住我的肩膀,闭上眼睛,犹如一只想要吃奶的灰毛小羔羊一般,往我的胸前拱了拱。
“妈妈……痛……”
我的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宝贝,哪里痛?”
你不回答,自顾自地哭。
“应该找医生。”古舒达冷不丁开口道。
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有脸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