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玄汨万年前晋级八尾,执掌狐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尊位来,是首次出现这种状况。
玄汨楞在当场,反应过来后差点即刻直闯入内。终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耐心等待,第二日又接到消息,说晴明苏醒后身体仍然虚弱,天宸竟未将他打入封印罪人的封印之间,而是一语不发。众侍从无可奈何,只得由晴明留在天宸寝宫中。
忍无可忍的玄汨再也管不的许多,直闯入内殿。
他虽仅有八尾等级,但正在竭力修行中,且成效不俗,若不出意外,只需五百年后再历过最后一次六百枚天雷轰顶之劫,当也可晋级天狐位,修为远非普通八尾白狐可相提并论。
且执掌丞相位后处事严谨公正,兢兢业业,是以连天宸也不得不对他多加另眼看待。
那些守宫侍卫又岂敢拦阻?由得他长驱而入,见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天宸。
“玄汨!你自己也知冒犯就好,起来吧。”天宸的模样显然已是冷静了许多。
斜倚临花园的窗台,手中琉璃杯光芒流转,长长的金银相间的衣摆直垂及地,说不出的仪态风流,闲雅俊逸。
眼见玄汨这近似闯宫的大不敬行为,他倒没怎么生气。
一是玄汨性情如此,见惯了的。二来他与玄汨私交甚笃,玄汨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突破至今为止的九次天劫,天宸相助良多。尤其是千年前那场劫火之刑,玄汨几乎当场毙命,幸得天宸暗中以自己一滴皇之圣血相赠,方为他保得不死。
“陪我喝一杯么?”手微招,玄汨面前也出现了个琉璃杯,玄汨道声谢,将那琉璃杯托在手中,清澈的碧色液体便已从杯底迥迥不绝的冒出,淹至杯沿时又自动停止下来。
见天宸这等冷静,玄汨一肚子话,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感觉,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天宸。
天宸失声一笑,显是早已知他来意:“那安倍晴明本皇自有处置,你放心吧!”
玄汨鼓起勇气道:“我皇见谅,容玄汨斗胆问一句?听说,那安倍晴明……容貌很是不俗,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当年天宸被葛叶伤得甚重,回天狐界后誓要亲报此仇,下令狐族任何人不得多事,这一养伤便是好几十年,其间葛叶与安倍益才夫妇早已双双离世。晴明做为白狐之子,成为当世第一阴阳师,名动天下,按理狐族中人早该去找他算帐,全是因得天宸此令。
而晴明与当日父母与狐族的过节虽也知晓,但却不知天宸是被母亲伤得那么重。
起初还时时小心,恐狐族寻仇,即便召唤式神,也从不驱使狐族。后来眼见几十年下来全无动静,便也真以为果如母亲所言,天宸自尊太高,拉不下脸来与一个叛徒和凡人计较,方始大意惹祸上身。
玄汨对天宸忠心不二,早想过去向晴明寻事,也是碍于天宸之命。但却曾派下属暗中调查,知晴明容姿不俗,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妖狐族美貌与力量成正比,天宸葛叶皆是无双丽色,倾倒天界,区区一个半狐,纵不受此规所限,又能美到哪里去?
因此天宸日前复原完毕,说要去捉回晴明处死,他也没留心,自顾去赴鬼族之邀而未随行。没料到回来后却闻得天宸为这半狐大失常态,再想起昔日所闻晴明传言,不由得有些担心了。
狐族对性别之限倒不看重,晴明若是普通狐族,天宸为其动心全无关系,但他却是人与狐混血的禁忌之子,且其母等同大逆罪人,百死难赦。为保狐族血统纯正,更为惩戒葛叶当年大罪,必当将其处死才是,天宸若为其所惑……
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天宸回过头去,语中略带讥讽,往窗外方向一指:“你也未免太小瞧本皇了吧?”
玄汨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见窗外正对着宫中花园。
雕栏玉砌的华美楼阁比亟错落,轻烟薄绕,遍绽奇花,气象万千。无一处不是尘世绝无的美景。
远远一湾碧色池水,晶莹可爱,池边一白衣人眼帘轻垂,靠在池畔假山上养神。
相当精致的五官,散披长发光可鉴人,有些失去血色的白皙脸儿裹在一袭代表罪人身份的白袍中,黑白相间,颇见雅致韵味。身旁一朵白色兰花,迎风摇曳生姿,倒与他相配得紧,的确……是人世罕有的绝色……
不过……也仅仅是说人世而已……
轻嘘口气,似乎自己当真是太多心了吧,晴明容貌人世罕有不错,但看在他这个妖狐丞相眼中也就不过如此。暗笑自己多虑,妖狐族谁不是绝色美貌?莫说是天界倾醉的天宸葛叶。即便一些七、八尾的白狐容貌就绝不在晴明之下,自己既还顾虑着天宸会因他乱心,可不是天大笑话?
松了口气,仍有些不解:“那么,皇您为何又……?”
天宸默默看着晴明睡容一会儿,似乎很是疲惫的道:“玄汨,你……可以告诉我?当年……我到底为什么会输给一个凡人吗?葛叶……为什么会?不选我?”
玄汨一惊,不知多少年来,葛叶逃婚后她的名字便几乎成为狐族中最大的禁忌,从无人敢在天宸面前提起,天宸自己更是绝口不谈,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居然会当着自己说起这个最大伤痛。
小心翼翼的思虑着,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天宸不快。“玄汨愚昧,想不到!”
这话却也并非全是虚伪,且不说天宸身份至尊,法力无边,单是容貌一点,天宸号称美之及至。当年初掌狐皇位时应邀参加龙帝寿诞,惊艳四座,险些令得龙帝失婚落魄当场求婚,闹下天大笑话。而安倍益才嘛……就是用恭维得不能再恭维的方式来讲,也顶多算得上容貌端正,入得了眼而已。
天宸苦苦一笑:“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想不通……”
一时两人皆相对无语,那边晴明抬起手腕,揉了揉眼,已醒了过来,一双眸子晶莹璀璨。
环顾一下周围,显然未曾察觉到天宸与玄汨正在看自己。神态很是轻松,似乎是被眼前景色吸引的模样。
天宸再看一眼晴明,轻叹了声道:“玄汨,当年我若没记错,你与葛叶交情也不浅啊。他……终也是故人之子……”
此刻晴明眼中对着那朵白色兰花,似乎若有所思的在唇边流过一抹清浅笑意,天宸得见,手指微动,晴明身畔一阵琼瑶溅玉,绽开了一大片同样的兰花。
看着晴明脸上讶异、惊诧泛起后的喜色,玄汨又听的天宸续道:“便是要死,死前,也让他少受些罪吧……”
妖狐族成员毕竟大都是共处时日匪浅,玄汨与葛叶也确是昔日知己好友,虽对葛叶背叛天宸一事梗梗于怀,但如此交情,也确实不能说忘就忘。
听得天宸如此说,心中也不由一软,他也知道,这许多年来天宸心中从未忘却葛叶,说是去杀晴明惩处禁忌之子,实则是因为听说葛叶居然为安倍益才而永久沉眠,行踪全无,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抓回晴明,其实……他心中所盼的,不过是一个如此微小的心愿……
葛叶但凡还有一点知觉,终也不会放下自己唯一的儿子不管,眼睁睁看他死在自己手中吧?
那样的话……他才会有重逢那个魂牵梦系的负心人……一面也好啊……
不然,为什么抓回晴明后只是折磨出气?根本连一句葛叶的行踪都没向晴明拷问过?
他……这个天界至高无上的神……也只是害怕……
怕连那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破碎无形啊……怕问出口后,连想要继续幻想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再坚持的点点头,心底也松了口气,天宸对那安倍晴明手下留情的原因若只是顾虑着对葛叶那份未曾淡去的情意,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必要。
至于那安倍晴明么?便如天宸所说一样,看在昔日故友份上,死前……让他少受些罪也就是了……
正欲开口告退,却见晴明突如个淘气的小孩般双眼一亮,伸手摘下片树叶。纤长手指划过唇边,念念有词了些什么,那树叶便随风动起,以式神术幻出个人形来。
他这边正对着那式神背影,不象天宸那个角度可以看清那式神的容貌长相,但看其打扮衣冠,当是个人间的青年贵族无疑。
晴明痴痴的凝视着那式神,脸上神情十分怪异。先是一片欢愉浅笑,而后又是失落的渭然一叹,又自我浅嘲般苦笑一声,袍袖轻扬,那式神便又恢复成一片树叶,落在地面。
玄汨也猜得到他必然是以式神术幻出心中思念之人,聊做个望梅止渴的安慰,无意嘲笑。
只觉他扬手舒腕时仪态舒雅,别有番出尘意趣,看着很是舒服。
却听得耳畔天宸冷笑:“何况要折磨他的方法!又岂会只有区区的毒咒、处死而已?玄汨你可听过人间有句话?哀,莫大与心死啊……”
口吻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方才那心存慈悲,手下留情之意荡然无存!
“玄汨!”
“在!”
天宸转身往宫殿深处行去,声音绕在耳际:“来救他的一共有三人,传令下去!其中一个阴阳师与那个妄有我狐族圣血的死魂杀无赦!而那个普通人类尽管打得四肢具断也好,死去活来也罢,但也要给他剩一口气,带到本皇手中来!谁敢下手先杀了那人,本皇便将他永远逐出神山!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能和本皇倔到几时?”
玄汨俯身接令,心中却有千百个不解,皇的性子为何今日如此变幻不定?忽晴忽雨?
莫非……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转身欲离去,却不知怎么的,刚走了几步,心底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似乎总有点什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双脚不自觉的移回那窗边……再度凝视着那个已然再度合眸养神的人影……
在自己看来,他……的确不是可以让自己眼前一亮的那种绝色,为什么……
晴明之美或许确不若天宸、葛叶那般宛如当空昊日,毫不留情的夺去世间一切光芒的耀眼存在。凡是见过他二人的,皆只觉世间所有美女尽皆入眼如尘。
他……眉目间带着一抹狐族共有的狡慧聪颖,灵巧妩媚。形容举止却又带着狐族所无的一种入骨清冷,无形间距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让人在离去后不由得想要回到他身旁……多看他一眼,无法忘却……
仿若无形之咒,不觉间渗透周遭,当回过神来,他已记在心上,难以磨灭……
天宸若是临空骄阳,他便是苍穹明月。不会夺去谁的美丽,却也没有任何美丽能令他黯然无光。
连自己这个对他满怀戒备之人,都会有如此怪异的犹豫之感……
华美衣袖下的手掌徐徐握成拳头……
安倍晴明,你,果然留不得……
入夜。
晴明的影子轻无声息的出现在神殿角落。
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一切景色,白天假装休息,实则暗中观察狐宸神殿结界状况良久。虽然仍是一无所获,但他依旧相信,即使是这个号称天地间最强的主守结界,凭着自己,也绝不会当真找不出半点可趁之机。
自打见过博雅和道尊,明白那两个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也肯为自己放下一切恩怨。真的有一种不可以死的感觉,尤其……
在与天宸对决时,明知道不可能,他也依旧觉得,远远的某处,博雅的笛声,超越一切的束缚,在自己心底最深处响起。
依旧在对自己诉说着他未曾有过半分犹豫、改变的爱恋……
比起一切所知的强大咒语、法术,那笛声给予的力量,似乎更加令自己不再畏惧,无比安心。
醒来后倒发现没再被天宸打入牢笼,不晓得他又在打什么恶毒主意,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比起以前那样束手绑脚的阶下囚待遇,无论想做什么,都总是更有机会得多了。
道尊说得对,当日白衣胜雪,谈笑间名动天下的安倍晴明绝不是未战先降的懦夫,也更不会是只会坐等救援的柔弱美人。
飞蛾扑火也罢!明知不可为也好!横竖这种傻事不是第一次遇上。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证明,天宸!你、绝非不可战胜!你给我的一切、必当礼尚往来!
走到白天休息的池边。蹲下身子,手指轻点水面:“波涛路现!”
水面波光一阵泠泠,微泛起一层淡柔白光。
晴明踏上水面,向前一步步缓慢而平稳的走去。随着他行过之处,水面不断漾开圈圈涟漪,却不曾溅起半点水花打湿他鞋袜。月色波光,衬着他秀挺身姿,越发飘逸出尘,美极难言。
走到池水正中停下,左手托起早已备好的五片树叶,右手食中二指并合放在唇边,喃喃有词:“随风而去!动!”
吹口气,那五片树叶便各自向着五个不同方向徐徐升空而起,消失在目光所及处。
仿佛有生命般的绿叶乘风翱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