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井回到家里。
他在走廊里听到了流川房中传来的钢琴声,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流川说:“请进。”
三井推门进去,看见他的钢琴上摊着一本琴谱:“枫,怎么回事?你今天的状态好像很差。我刚才听你的弹奏,简直是大失水准。”他凑上前看了一眼,“咦,竟然是《黄河大合唱》。”
流川淡淡地说:“今天有个叫相田弥生的女律师来找我,说希望我在冼星海先生的遗作音乐会上演奏。我还没答应。三井,你怎么看?”
三井笑了起来:“很帅啊。那时,全国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大名。高头先生一定会气得直跺脚,说你年轻幼稚,误入岐途。从此以后,跟踪你的便衣会更多。”
不知怎么的,流川想起了仙道说过的话。
难道,他真的会被人跟踪甚至被暗杀?这简直是惊险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但他觉得,仙道说那些话时的神情,绝不像是在危言耸听。
流川突然说:“三井,有没想过去上海?”
三井一怔,他坐到椅子上:“为什么?”
“这座城市这么小,一出门就要爬岭下坡,多走几步都会喘气。我家在上海不是有生意吗?而且,上海是国内第一大城市,到那里做记者不是更好?”
“可以理解。在纽约住惯的人,嫌重庆小是自然的。不过,明年上半年,政府就会迁回南京,到时去上海也不迟。枫,你不会是……在重大才教了半个月的音乐,就不耐烦了吧?”
流川许久才说:“才不是……但那个音乐会……”
“我以为,会是仙道先生直接找你,没想到是相田先生出面。枫,你意下如何?”
“我和你不同。我讨厌政治。”
三井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人活在世上,真的可以绕开政治?就算你想绕开,它也许会自己找上门来。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劝你。老实说,我也不希望你去做危险的事。毕竟谁都可以从事政治,却不是谁都可以成为音乐家。枫,我只想问你,你觉得冼星海先生的音乐怎么样?”
“我只看了《黄河大合唱》,序曲很有气势,当然是了不起的作品。”
“那就结了。想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我总是支持你。谁叫我是你表哥呢。我累了,晚安。”
他说着走了出去。
流川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
他想,他不过是个喜欢音乐的人。
真的没必要想得太多,除了音乐,别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至少不会不可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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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的某一天,相田弥生来到仙道他们的办事处。
彩子见她笑容满面,忙问:“相田先生,什么事这么高兴?”
弥生激动地说:“我是赶着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
彩子吃惊地说:“难道……”
“是啊。今天赤木校长派人转告我,说流川先生同意在冼星海先生的遗作音乐会上演奏了。有职业钢琴家担任主奏,他又是那种出生背景,效果一定很好。松本先生推荐之功不可没啊。”
彩子笑着说:“想到由流川先生演奏《黄河》,我就兴奋的不得了。”
弥生看着仙道:“仙道先生,你一定也很高兴吧?”
仙道这时正在草拟一份文件,他停下来:“相田先生,你有告诉流川先生本人,这是个有政治色彩的音乐会吗?而且还会有危险?”
“当然。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个不关心政治的人。所以,一开始,我也担心他会拒绝。但可能是他表哥的影响吧。再说了,中统、军统应该不敢轻易拿他怎么样,他的背景非同寻常。”
仙道没有说话。
他想,流川现在恐怕已经知道,自己去找他,也是想求他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那时,他总是说不出口。
终究,他还是把流川推到了时代的政治舞台上。
流川会怎么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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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底的一天,仙道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
彩子走进来:“彰,要我帮忙吗?”
仙道摇了摇头:“不用。差不多整理好了。”
彩子看着他:“别想太多了。这样的结果,你早就意料到了吧?”
仙道笑了笑:“我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好久没回西安,还真有点兴奋呢。”
彩子看着他英俊的脸,听得出来他言不由衷。
不管在人前,仙道显得多么荣辱不掠,他其实是极端好胜的。
但他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不可能在他的一生中实现他所希望实现的一切。
有时候,她真的希望,仙道可以放松一些,再放松一些,在她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们是夫妻啊。
这时,越野走了进来:“仙道,彩子,你们都在啊。”
仙道说:“越野,明天去西安的飞机,和美方联络好了没?”
越野点了点头:“明早8点出发。我有一个新消息。”
仙道和彩子异口同声地说:“什么新消息?”
“驻守北平的泽北,明天会来重庆。”
彩子看了看仙道:“这个时候,泽北为什么会到重庆来?”
越野说:“我也想不通。政府那边,真的迫不及待要扩大内战了?”
“应该是吧。这次就是因为谈不下去,才告一段落的。老实说,我很欣赏泽北这个人,在抗战时期,也算是政府那边表现最好的将领了。一直没机会见面,可惜这次又要错过。”仙道不无遗憾的说。
彩子笑着说:“我也久闻他的大名。听说是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的军事天才。而且,彰,越野,你们知道吗?他还是相田先生的偶像呢。”
仙道和越野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越野说:“是吗?我还以为那个相田大律师,因为是留美博士出身,什么男人都看不上。”
“相田先生的弟弟彦一,是泽北的部下,这次应该也会一起来。”彩子猜测着说。
仙道和越野互相看了一眼。
“对了,还有神。这个老同学,我也很多年没见到了。唉,这一次是没机会见面了。”仙道说。
“就是那个你在黄埔军校的同期生?那个人也很厉害。”越野说。
“难道藤真、南烈他们就不厉害了?可惜因为政见不同,成了陌路人甚至敌人。”彩子说。
仙道微微一笑:“只要爱国就行。只要有这个前提,终有一天,可以走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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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仙道开着车,来到嘉陵江畔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仙道走向那个人,那人回过头来,是藤真。
仙道笑着说:“对不起啊。为了甩掉你和南烈的那些同僚,所以迟到了。”
“对你的反跟踪术,我还能说什么?”藤真也笑了。
仙道苦笑着说:“所谓适者生存,到处都是你们中统和军统的天罗地网,不练点反跟踪术怎么行?”
“我们这些黄埔军校毕业的人,除了神学以致用,你、南烈和我都在情报线上打滚。不过,总算还可以欣赏到你在谈判桌边的风采。”
“风采?藤真,最厉害的还是你。这些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死很多次了。”仙道再次苦笑。
藤真平静地说:“你这么说,很见外啊。我们只是工作的地方不同罢了。”
仙道叹了口气:“但你最危险了。在敌人眼皮底下工作。今后的局势还会更糟。”
“是啊。明天,泽北会来重庆。内战的规模一定会扩大。”
“你觉得泽北这个人怎么样?”
“少年得志,风头无两。连高头对他也很器重。而且,他还是这世上最著名军校的毕业生。”
“你觉得,他对内战会有什么看法?”
“他抗战是很积极,但反共也很积极。这是他的出身和经历决定的吧。”
“对于争取他,你有什么看法?”
藤真笑了起来:“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需要问我吗?”
“你先探探神的态度。我当然也有安排别的人在泽北身边。”
“是相田彦一吗?那个大律师相田弥生的弟弟?”
“不愧是藤真。我们两面出击,应该可以奏效吧。”
藤真点了点头:“好,我试试看。”
“还有一件事……那个从美国回来的钢琴家,叫流川的,你留意一下他的安全。”
藤真点了点头:“对于流川的安全问题,高头也交待过了。但,不妙的是,他竟然会答应参加冼星海先生的遗作音乐会。当然,至少目前他是安全的。因为高头还用得着他们家的声望和钱。仙道,你真的很厉害,竟然可以说动那个人。”
“不是我。是相田弥生。这次的谈判没有结果,我担心政府那边会对民主人士和爱国学生施予迫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毕竟对我们来说,音乐家是难得的。”
“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他的安全。”
“那么,就交给你了。”
仙道突然说:“藤真,你觉得南烈怎么样?”
藤真摇了摇头:“这问倒我了。我有试探过他。这个人,就像我们中统牧说的:深藏不露,手段厉害。我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也看不透他。所以,你要加倍小心。”
藤真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你先走吧。”
“好。”
“一路顺风。”
“你也保重。”
仙道开车走了。
藤真看着他的车消失不见,才终于向自己的车走去。
☆、总第七章
(七)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藤真在办公室里看资料。
他的一个部下走到门口:“长官,外面来了个姓神的陆军少校,说是要见你。”
藤真站起身来:“快请他进来。”
他没想到,神这么快就会来找他。
这些年,他们隔着关山遥迢,又因战事频繁,彼此忙于所司之职,只匆匆见过几次。但神每次到重庆,总会来找他。
在藤真看来,神是他所知道的,最注重友情的一个人。
他想,来得太好了,省得自己去找他。
这时,神走了进来。
藤真看到他,笑着说:“神,好久不见了。我正想明天去找你。”
穿着陆军少校军服的神,显得异常斯文俊秀。常年的军营生活和战争历练,并没有使他粗犷起来。
神微笑着说:“是啊,学长,好久不见了。应该说,你还能见到我,真是奇迹。”
藤真没有说话。
在这个年代,他们所认识的人中,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究竟有多少,也许他们都数不清了。
所以,看到神,他心里真的很高兴。
神继续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有个部下叫清田,是你们中统牧上校以前的部下,也一起过来。”
“是吗?有人大老远来看他,牧一定也很高兴。”
“我想是吧。”
藤真随意地问了一句:“神,你们少帅,这次为什么来重庆?”
神微微一笑:“这种机密级的内幕我可不知道,只是随同他一起来。藤真学长,你好像没什么变啊。”
藤真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希望看到我变得很老?神,我不过大你一岁。”
“很多人以为我是你的学长呢。就好似,你和牧上校同年,看起来像是相差了十几岁。”
藤真忙压低声音说:“神,别让牧听到,他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神笑着点了点头。
神沉默了一会儿:“听说仙道去西安了。总是没机会见到他。”
“你也知道,他是很忙的。不过,我想,他也很想见到你吧。你们那时是同学,又是好友。”
神苦笑着说:“但没想到会有今天。我有种预感,可能要和仙道在战场上碰面。”
藤真点了点头:“可能性很大。”
这时,牧和清田进来。
牧看到神,笑着说:“就是不一样。总是听说泽北门下无弱兵。神少校,几年不见,越发英俊了。”
“牧上校,你也越发……那个……有精神了。”神不善说谎,差点说出“你越发显老了”这样的话,想到藤真刚才的提醒,忙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