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川当然知道那首著名的唐诗,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喜爱那首诗的意境,给他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他不由轻声念道:“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一个像是从记忆里跳出来的异常熟悉的声音,紧随着他念出了后面的那一句。
他从懂事起就再也没忘记过的那一句。
流川的心猛的一抖,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从古树后闪出,大步向他走来。
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眸,清朗明亮,跳动着他所熟悉的动人光彩,由远及近。
他听到自己心底深处传来了微不可辨的一声呻吟,好像是心中某个脆弱的地方突然断裂开来,那一瞬间的疼痛,是如此的剧烈和难耐。
仙道……他的仙道,越来越近了。
跨过两年长长望不到头的思念,跨过遥迢旷远的关山、宽阔无边的海洋以及广袤绵延的大陆,他又一次站在了仙道的面前。
☆、总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
仙道走近流川和晴子,微笑着说:“流川,晴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两年了,大家难得能聚在北平。”晴子朝别墅的方向望了望,“你们聊吧,我去看看他们准备下山了没有。”她说着走开了。
晴子转身之际,心想,他们甫一见到对方那一刻,会不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应该会有吧?
至少,当流川转头看向仙道的那一瞬间,连她都清楚地察觉到了流川的猝不及防和手足无措。
站在修竹下的流川,容颜依旧,目如点漆,然而,仙道乍见到他,还是有些晕眩,觉得恍如隔世。
顿时,如烟的前尘往事,开始在他心头弥漫萦绕,他望着流川,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些在重庆、上海的记忆碎片,犹如年久失修的电影胶片,在岁月的长河里泛了黄,以至连所爱的人的面孔都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爱和思念的感觉依然新鲜如昨。
他看着流川俊美的脸,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会不会有一天,在另一次更长的离别里,他甚至会只记得对流川的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面容?
会不会真有这么一天?
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他好像都没有机会看清流川的脸。
也许,他之于流川,流川之于他,都只是个关于爱情的模糊的幻影。
他不要这样。
他要把所爱的人的面容铭刻于心,在艰难孤寂的日子里,那一定比飘渺的思念更能温暖到他,当然,对于他漫长的一生,这还远远不够。
仙道开口说:“流川……很快了,很快我就可以放□上的那些负担,随你去巴黎、斯德哥尔摩或别的什么地方,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他恳切地看着流川,“所以,请你不要再让我害怕了,可以吗?你知道吗?当我听说你一个人离开美国去了欧洲的消息时,我真的很怕,就是对着敌人的枪口,我都没这么怕过。我怕当我可以去找你时,却不知该去哪里找你。这个世界这么大,我想我不是都能这么幸运,可以从别人那里辗转得到你的消息,甚至可以在某个城市再次遇到你。那时,我该怎么办?”
很快,究竟有多快?
1946年10月初的那个黄昏,在上海音乐学院的音乐教室里,在气急败坏的仙道面前,他那时曾冷静地想,也许将来,他们会有更好的时候。
然而,两年过去了,他一旦得到机会,简直连犹豫的过程都省略了,就这样背叛自己的理性,又回到中国,回到仙道面前。
虽然这时国内的时局更明朗了,仙道也已是自由身,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更好的时候。
仙道究竟要他等多久?
他知道仙道很怕找不到他,那种恐惧的感觉他也有。
但仙道是否知道,他也真的很怕那些坚持而无望的等待。
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有为之奋斗的东西,他不能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等待上,他这一生不是为了等待和仙道相聚才存在的。
而且,他必须承认,爱从来就不是他生命中的全部。
这一点,聪明如仙道,能不能明白?
他想到这里,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脚,想着脚底下的那颗心,这时,他的感情很想对仙道说,他不会再走了,会站在某个地方等他。
他也必须承认,飘泊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在远离中国的斯德哥尔摩,他也常常感到疲倦和茫然,然而,他也不知道,脚底下的那颗心,会不会在仙道放下负担之前,就突然决定做新的启程。
他真的不知道,那颗心虽然以仙道为指南针,总想回到有仙道的地方,却是自由的。
真的是自由的,比他胸口放着的那一颗要自由得多。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毫无保留地看着仙道,那眼神迷离而纯净,这时仙道的心中,就像是有把锤子一锤又一锤地敲着,叮叮当当,一锤有一锤的疼痛。
他知道流川的答案了,流川不是不爱他,不眷恋他,不信任他,他只是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有共同的将来。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法让流川对他们的将来有确定的信心,后来,也一直都不能。
就是到现在,他仍然不能。
于是,所谓的很快,更像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借口,不仅不能振奋人心,还让人更加的……疲惫麻木。
“我不知道我还会去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流川老老实实地说。他心想,我很害怕也很厌倦那种等待的感觉,仙道,你知不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但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仙道凝视着他。
“我爱你。”
仙道连连点头,他当然知道,在流川指尖流淌出的每个音符里,都溢满了对他的爱,他怎么会不知道?
如同两年前的上海,他根本无需怀疑流川对他的感情,但他总也没有信心捉紧他。
对他的人生而言,最大的恐惧是,他不知道流川什么时候会毅然决然地舍他而去,独自一个人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去继续生活,而他会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但他能说什么呢?
流川固然爱他,但流川是他自己的,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何况,他连和流川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总是匆匆地相遇,又匆匆地别离,他凭什么要流川为他做没有尽头的等待?
又凭什么要流川对他有确定的信心?就凭他那虚无飘渺的爱?
难道到现在,他还要骗自己,这样的爱给流川的保护多过伤害?
是伤害多过保护吧……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流川没有遇到他,也许会有更好的一生。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然而,如同什么都有代价,也什么都有可能。
他闭了一下眼睛,心想,他们好不容易才能相见,为什么一见面就要谈这么沉重的话题?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对流川说的。
至少流川目前还在北平,他应该还有时间,他得相信自己,相信爱情。
不管怎么样,他始终觉得,他们既然能相遇,并能相知相爱,就不至于这么容易走散。
他想到这里,微笑着说:“不说这个了,说说斯德哥尔摩吧,是个怎样的城市呢?”
流川想了想,说:“被湖海包围着,码头有海鸥,广场有鸽子,冬季很长,但白天会很短,并且常常看不到阳光。”没有日照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钢琴前一整天,自己制造《阳光》。
“这样啊……你会喜欢的,一定是个很美的城市吧?真想去看看。”
“好啊。”流川毫无犹豫。
“我是说,由你陪着我。”仙道凝视着他的眼睛。
“当然。”流川点头。
他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为什么不?
他也一直都在等着那一天。
仙道听他回答的这么肯定,心情好了许多,不由璨然一笑。
流川看着他久违的灿烂笑容,心想,仙道也许不会相信,他真的很想待在他能找到自己的地方等着他。
他并不想和仙道捉迷藏,他也没这么无聊。
然而,那些因等待而生的煎熬,仙道知道吗?
因为有所期盼,每一分每一秒都处于等待的状态,每天清晨,眼睛睁开那一刹那,他就会想:今天,会不会有仙道的消息?今天他会不会来?每天深夜,睡觉前闭上眼睛那一刹那,他也会想,今天,是不会有仙道的消息了,明天呢?明天他会不会来?
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他怕自己到头来除了期待一无所有。
于是,有一天,他决定去一个没有期待的地方,就算没有仙道,他也可以静下心来从事自己喜爱的音乐。
每天的清晨和每天的深夜,可以只有想念,没有等待,当然,也许会有奇迹,这样的生活会比较容易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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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晴子从别墅的方向跑了过来,在她身后跟着水泽一郎和迈克尔。
晴子神色紧张地说:“仙道先生,快走吧。军统的人要上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对流川微微一笑,“流川,我今天不得不离开北平,不过,过些日子一定会再回来的。你自己要小心。”他边说边后退着走到古树后面,很快就隐身于山林之中。
流川看着他来了又去了的方向,觉得仿佛是一场梦。
迈克尔有些疑惑地问:“流川,晴子小姐,刚才那位帅哥是谁?”
晴子收回目光,松了口气,立刻转头对迈克尔和水泽一郎说:“迈克尔先生,水泽先生,如果等一下有人问起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人,你们就说什么人也没见过,好吗?拜托了。”
迈克尔见她和流川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当下点头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样做。他是你们的朋友吗?”
晴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说话间,从上山的路迅速走来一队军人,为首的正是河田和南烈。
河田来到流川他们四人面前,神色严峻地打量着他们。
南烈意味深长地看着流川,流川也毫不回避地望着他。
然而南烈何等样人,这样不同以往的流川反而告诉了他:仙道真的在这里出现过,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河田身边,没有说话。
河田开口说:“你们几位是……”
“我是燕京大学的老师,他们三位是瑞典斯德哥尔摩高校访问团的成员,今天一起来游香山。”晴子说。
“你就是相田彦一的夫人吧?”河田看着她,问。
晴子点了点头:“是。”
“相田夫人,你有没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河田转向流川他们三个,“还有你们三位,有没有看见过?”
晴子故作不解地说:“这香山之上,除了游客就是住户,何来行迹可疑的人?”
河田还没说话,一队军人从西山晴雪碑方向下来,却是中统的牧和藤真他们。
牧大步走到他们面前,笑着说:“河田上校,南烈中校,你们的动作很迅速啊。”
河田冷冷地说:“你们也不慢啊。大家还不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有消息吗?”牧问
“我听山下的人报告说,仙道彰已经上山了,应该还在山上,我正派人四处找他。”
牧点了点头。
牧看着流川和晴子,先是笑了笑,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峻,说:“流川先生,晴子小姐,你们是仙道的老熟人了,不会不记得仙道长什么样吧?”
晴子听着他们的谈话,有些明白了,看来是活动在香山一带的特务发现了仙道的行踪,报告了河田和牧他们,所以,他们才匆忙从城里赶过来捉捕仙道。若捉到仙道,对于他们已经一败涂地了的战局虽然毫无益处,但绝对是大功一件,多少也可以在敌人面前扬眉吐气,对南京政府也算有个交待。
她现在只希望仙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回到石家庄。
“当然认得。”晴子平静地说。
“没在这里见过他?”牧问。
“没有。香山这么大,他就算到了这里,我也不一定就能看到他。”
牧转头问流川:“那么你呢?音乐家先生。”
流川只是摇了摇头。
南烈这时看了藤真一眼,藤真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河田心念一动,问水泽一郎:“你有没见过一个身高190左右,头发朝天梳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