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会怎样,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流川这时想起了樱木,那个在人前为晴子流泪的樱木,依然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影像之一。
他当然也希望晴子能幸福,也隐隐觉得,三井的看法应该是对的,也许水户洋平更适合晴子,多一种幸福的可能总是好的。
他也不希望晴子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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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洋平送晴子回家的路上,俩人始终没有说话。
洋平已经猜到了三井的意图,晴子也感觉到了。
他们并肩而坐,却心态各异,但都对三井心存感激。
毕竟,在这个时代,热心的人是如此稀缺。
洋平心想,也许终有一天,晴子会看到他的好,而接受他。
晴子却想,身边这个人真的很好,但她能把目光从流川身上收回,投放到他身上吗?
她的理智希望可以,但理智往往不能决定一切。
这样,洋平就成了三井他们在上海少数有来往的人之一。
五月过去了,接着六月也到了尾声,仙道仍然没到上海来,这似乎也在流川的意料之中。
他只能继续坚持而远望地等待着,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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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国民党在完成了内战部署之后,撕毁自己签订的《停战协定》和政治协议,公然以大举围攻中原解放区为起点,发动了全面性内战。
在华北、华中,早已是炮声隆隆,战火纷飞,国共两党的军队正拼搏厮杀,胜负难分。
在南京,和平谈判仍在继续。
两党的代表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
虽然明知和平已经绝望,但国内外舆论和普通百姓并不完全了解内情,对和平还存有幻想。
因此,仙道和他的同事们,必须在谈判桌上与对方周旋到底,直到真相大白。
于是边打边谈,更确切地说,是表面谈判,实际大打,和谈便成了烟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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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流川正在音乐教室里为几个学生辅导演奏技巧,三井难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对流川说:“枫,还不回去吗?”
流川点了点头,等那几个学生走后,问:“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我从中共办事处过来的。”
流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难道仙道来上海了?
果然,三井说:“仙道他们从南京过来,刚举行了一个中外记者招待会,我也参加了。因为近,就过来看看你走了没有。”
流川心想,他真的到上海来了。
他们一起出了校门,走在霞飞路上,三井说:“仙道这次是来参加善后救济总署,为解决黄河堵口问题召开的联席会议。”
流川疑惑地说:“黄河堵口?”
“这件事说出来就好笑。在抗战的初期,政府军队节节败退,妄想依靠黄河之水泛滥阻止日军前进,就把河南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溃决。结果黄河改道,使所经之处,六百万人民倾家荡产,流离失所。现在,他们为了大举进攻解放区,又故技重演,想下令限期堵口,企图迫使黄河改归故道,把洪水引到解放区去,以为这样就可以打败对手。我还真没见过为了赢得战争,这样不顾惜自己国民性命的政府。”
流川不由想到了高头,这样没有人道的命令,真的是那个瘦弱操劳的老者发布的?简直难以相信。
是不是任何人,只要牵涉到政治和战争,都会疯狂残暴起来?
所以,战争对于政治家来说,不过是政治的继续,是杀戮的游戏。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远不止切肤之痛,他们永远是战争中的悲剧角色。
三井说:“对了,枫,仙道刚才对我说,本来想请我们到办事处吃饭的。但因为明天就要启程到开封去实地考察花园口堵口工程的进展,所以,只能等下一次了。他让我对你说声抱歉。”
流川想,说声抱歉,仙道甚至连当面对他说抱歉的时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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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一架银灰色专机离开上海,向着黄河岸边的古城开封飞去。
仙道凝神俯瞰着高空下的上海,直到上海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他爱的人就在那里呵。
他好不容易来到上海,却忙得没机会看流川一眼,又要离开,更别说做菜给他吃了。
他甚至不敢想流川听三井说到自己时是什么心情。
他算不算是个喜欢开空头支票的人呢?
他万分不想,却总是这样做。
造成这一切的,是他最痛恨的战争。
在仙道看来,战争是政治挫败的结果,战争也是政治以另一种方式的继续。
战争就像一把雕刻刀,以力度和速度来改变格局,刀锋所至,号角凄厉,枯骨生寒。
现在,又到了不得不用战争解决政治问题的时侯。
他望着机舱外的大好河山,以这样的距离,根本就看不到,因连年战事频繁,而导致的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就好像没有人能从他的外表,看到他有一颗疲惫焦灼的心。
有些创伤,是要贴得很近才能看得清的。
☆、总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七月二十一下午,仙道从开封飞回上海。
第二天清晨,他挤出参加善后救济总署会议之前的时间,在思南路的办事处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向中外记者阐述了全面停战和召开政治协商会议的必要。
会后,三井问他:“仙道,花园口堵口工程进展如何?”
仙道微微一笑:“总算没白跑一趟。经过协商,各方代表和工程师都一致认为,花园口的堵口放水,在黄河大汛前不应该进行,只应作已经完成堤坝的防护工作。这样,解放区军民的安全转移就有了保证。另外,下游复堤所需的物资和费用,善后救济总署也会按照已经达成的黄河协议执行。上午的联席会议还会说到这件事。”
“这么说,黄河下游七百万人民可以避免一场严重的人为灾难了,真是可喜可贺。”三井由衷地说。
“的确是可喜可贺。对了,三井,今天晚上我刚好没什么要紧事,想请你和流川先生过来吃晚饭,还有,别忘了叫上晴子小姐,”仙道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得意,双眼笑眯成缝,“我决定亲自下厨,做一桌地道的上海菜给你们尝尝。”
三井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盯着他:“仙道,你竟然会做菜?真是看不出来。”
仙道笑而不言,心想,你看不出来的事还多着呢,不过,他没有忘记加上一句:“如果有空,你们就早点过来。”
三井点了点头:“好啊。我就去通知他们。”
傍晚,流川和晴子直接从上海音乐学院步行去仙道他们的办事处。
在霞飞路上,流川看到一家西点店,也许是因为就要见到仙道的缘故,他突然想起了上次去南京时,仙道从一家西点店买了面包和饮料向自己走来的情形。
也是在那时,仙道向他许诺,要做菜给他吃,但直到今天,这个承诺才终于可以兑现。
上午接到三井打来的电话时,他拿着话筒发了好一阵子呆。
他忍不住想,仙道真的会有时间下厨?他真的会做菜?这是真的吗?
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令人不免要怀疑它的真实性。
晴子见他看着西点店发怔,说:“流川先生,我想买个蛋糕作为礼物,你说好不好?”
流川回过神来,条件反射似地说:“蛋糕?太甜了。”
晴子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可是……我曾听松本先生说过,仙道先生很喜欢吃甜食的。”
流川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在南京,仙道会想买蛋糕给他吃,原来,是他自己喜欢吃甜食。
“好啊,”他心念一动,“我想买瓶葡萄酒。”
晴子微笑着:“真好,酒和点心都齐了。”
到了仙道他们的办事处,门口的警卫看到他们,说:“是流川先生和晴子小姐吧?快请进,三井先生已经到了。”
晴子睁大眼睛:“真是难得,三井先生竟然比我们先到。”
他们走进大门,穿过花园的草坪,流川远远地望见,仙道、三井和越野正站在一楼的窗前说话,面朝向外的仙道很快就看到了他们,微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
三井也转过身来,大声叫道:“枫,晴子,你们给我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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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一瞬不瞬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流川。
在楼前花园绿茵茵的草坪中央,栽有一棵枝叶茂盛的大塔松,流川他们这时正好走到了树下。
他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是条深色的长裤,看起来就像个清爽干净的大学生。
这是个盛夏的黄昏,夕阳的余辉透过塔松的枝桠,斑驳地投照在流川的头发、脸庞和身上,好像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使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淡淡而柔和的光芒。
仙道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虽然身边都是人,都是眼睛,但在这个夏夜,他们至少可以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
流川和晴子走进会客室,三井看着他们手里的葡萄酒和蛋糕,笑着说:“难得,枫竟然会买礼物,是晴子教的吧?”
晴子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三井先生,你不会什么也没买吧?”
“当然不会。我特意到城隍庙的绿波廊买了凤尾烧卖,还去五芳斋点心店买了桂花糖藕。仙道,你是上海人,你说,这两样算不算是上海有名的特色点心?我故意买了一咸一甜,是为了兼顾各人的口味,想得很周到吧?”三井得意地说。
“没错。小时候,我最喜欢去城隍庙了,那里是小吃的天堂,可以一路吃着去。”仙道觉得,他心中的喜悦,从看到流川开始,就一直在心底荡漾着、跳跃着,似乎要漫溢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和高兴过了,“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我一定要炮制出一顿丰盛的晚餐,让大家吃得开心一点。话说到这,我也该下厨做菜了。”
越野点了点头:“仙道,难得你这么兴致勃勃的,我也很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加油啊。”
仙道看了流川一眼,流川这时也正看着他,流川的眼神像是在鼓励他,这使得仙道更是兴致高涨,心想,终于真的有机会向流川展示自己的厨艺了,“好啊。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了。”
他转身之际,看到了桌上的那瓶葡萄酒,不由想到几个月前,在重庆时,他曾问过藤真,胜利之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藤真那时说,想回法国的波尔多乡下继承家族的葡萄酒庄,酿卖葡萄酒。
藤真反问他时,他也说了胜利后自己最想做的事,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去个陌生的地方,过一种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这件事他曾告诉过流川,他相信流川依然会记得。
他边走边想,藤真说得好,对人类来说,葡萄酒比枪炮要有益得多。
但那时,藤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些话的?
他记得当时的藤真有一点迟疑,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们都不太确定能活到胜利那一天。
现在也一样,但生存的渴望却一直在增长。
也许是因为有憧憬……
所以,即便世道再艰难,他们都还想继续活下去。
法国……
那里不仅是葡萄酒的故乡,那里还有梦幻之都……巴黎。
一起看香榭丽舍大街的梧桐树,协和广场的鸽子,以及塞纳河畔的日出日落,是他和流川今生的约定。
也是他百忙之余,最念兹在兹、最迫切想要兑现的承诺。
然而,现在对他们来说,法国……
是更近了还是更遥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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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子看着仙道的背影:“仙道先生,我来帮你打下手吧。”
仙道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好啊,求知不得。”
三井拍手赞成:“太好了。两个人做菜会快一点,我都饿得等不及了。再说,晴子的厨艺也不赖。”
“承蒙夸奖。”晴子笑着跟上了仙道。
厨房里,晴子在切菜。
仙道在一边准备菊花黄鱼羹的材料。
晴子停下手,转向他:“菊花黄鱼羹和百合鸡片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