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看着她清丽的脸,心想,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只会为他着想,除他以外的人,哪怕是她自己的需要,都只能靠边站。
他也很喜欢晴子,尤其是到上海之后,简直把她当成了妹妹。
所以,看到她死心踏地、义无反顾地喜欢自己那可能永远不会有同等回馈的表弟,却对对她情有独钟的水户洋平不假辞色,很为她觉得可惜。
当然,他也觉得,流川不喜欢晴子也很可惜,这么好的女孩。
这时,有人走进来,是南烈。
三井戒备地说:“南烈,你来干什么?”
南烈看了看他:“三井先生,看来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真是可喜可贺。”他看向流川,“我是奉高头先生之命,请流川先生过去一聚。”
三井哼了一声:“肯定没什么好事。”
南烈回敬他:“恐怕也没什么坏事。流川先生,现在可以走了吗?”
流川点了点头。
晴子想到在重庆时,也是这个叫南烈的人把流川从重大带走,然后发生了一系列不好的事。
这个联想令她脸色发白,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流川先生,别……”
三井也说:“是啊,枫,你还是别去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南烈剑眉一扬,带着威胁语气说:“三井先生,你这么说,对高头先生好像很不敬啊。”
三井冷冷一笑:“我被打成了这样,为什么还要尊敬他?他不值得我尊敬。”
晴子没想到他会当着南烈的面说出这种话,脸都吓白了:“三井先生……”
南烈眼神奇特地盯着三井看了一会儿,对流川说:“我们走吧。”
晴子担忧地看着流川:“流川先生,你真的要去吗?”
流川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下午一起回上海。”
晴子只好点了点头。
三井虽然逞口舌之快,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流川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下说:“枫,你自己要小心。”
流川说:“知道了。”
他和南烈走了出去。
☆、总第三十章
(三十)
在走廊里,南烈突然说:“音乐家先生,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你不担心我会杀了你?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你。”
流川淡淡地说:“你想杀我,在重庆就可以了。”
“我这个人常常出尔反尔,搞不好会推翻以前的想法。还有……”南烈的目光突然很逼人,“上次在上海音乐学院,有句话我没说,虽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但……这只会让我不舒服,而且非常不舒服。”
“那又怎么样?”
南烈看着他:“以后在答应别人之前,还是多想一想的好。”
流川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按自己的意愿去决定做什么事,这个世界很复杂,想太多反而无益。
已经有太多心思缜密的人了,他宁愿做个单纯的人。
南烈领着流川走在中央政府某办公大楼的楼梯上。
这时,仙道正好走下来,看到他们,愣了一下:“你…… ”
南烈说:“你放心,只是去见高头先生。”
仙道看着流川,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他们身边走下去。
流川和南烈继续往上走。
在楼梯的拐角处,流川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
他看到仙道站在下面一层的楼梯上,正仰着头向上看,他们目光相遇的瞬间,仙道对他微微一笑。
流川收回目光,和南烈走到了上一层的走廊。
南烈领着他走进一间大办公室,高头正坐在办公桌前写字,听到他们进来,抬起了头。
流川已经有半年没见过他了,觉得他比那时又衰老和消瘦了许多。
他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看来为国事操劳过甚的老人,就是阻隔在仙道和三井他们追求民主路上的最大障碍,他开口说:“高头先生。”
高头点了点头:“流川公子来了。南少校,你先出去一下。”
南烈点头走了出去。
高头说:“听南少校说,流川公子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为培养音乐人才和普及高雅音乐做了很多工作。在国家这么困难的时候,公子肯留在国内,服务教育事业,真是国家之幸。”
他这时就像一个普通的、语重心长的长者,可惜流川听得出他话中的言不由衷,出于礼貌,流川还是说:“高头先生过奖了,我只是喜欢上海,所以决定留在那里。”
高头点了点头,直接过渡到他想谈论的话题:“关于昨夜三井公子被打之事,我也听说了。”他叹了口气,“那些暴徒真是无法无天,治安部门也未能尽到保护之责,我已经下令严惩那些不法之徒和涉及渎职的各级内政部官员。”
流川觉得很奇怪,自己是个和政治沾不上边的人,不知道他专门找自己来,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他没有接话,只是听着。
高头问:“三井公子现在如何?”
“还好。”
高头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关于三井公子这次受伤的原因,希望流川公子能对令尊及安西先生作个解释,以免造成不必要之误解。三井公子是当今国内年轻有为的名记者,我一直都很看好他的。”
流川这时明白这个大人物亲自见他的原因了。
看来是美国的记者把昨天下关车站发生的事报导在美国的报纸上,被他们家族的人看到了,于是打电话回国向高头施加压力。
他点头说:“高头先生,我明白了。”
高头听着他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认真地看着他,心想,这个沉迷于音乐的年轻人,真的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吗?虽然他看起来很聪明,但高头始终认为,从事文学艺术的人总是有股子傻气,对政治气候不够敏感,眼前这个人看来尤甚。
他希望流川真的明白了。
流川知道对方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有远胜于自己的阅历和洞察人心的能力,但他的确是明白了高头的意图,只是不会按他希望的去做罢了。
高头说:“那就好。流川公子,已经到中午了,不如到舍下吃顿便饭吧?”
“多谢先生。不过,我下午要回上海,想到医院再看看三井,先生的胜情只好心领了。”
高头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下说:“那么,我叫南少校送你到医院去。你放心,我会让首都最好的医生为三井公子治疗,他很快就可以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谢谢先生。”
流川和南烈往楼下走。
南烈问:“高头先生和你说的,是你表哥三井的事吧?”
流川“嗯”了一声。
“恕我直言,你表哥要是再这么下去,昨夜之事,恐怕还会再次发生。就是高头先生也救不了他。”
流川淡淡地说:“他是成年人,想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
“我明白了。”
流川听他也说出这四个字,不由侧头看了他一眼,南烈的语气和神情都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三井……一样是个令人操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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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大门外,看见仙道站在路边的一辆车旁。
南烈笑了笑:“看来不用我送你了。”
流川走到仙道身边,仙道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们的车在正午的南京街道穿行着。
仙道好像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这样,似乎就可以使到达中央医院总院的路显得更长。
流川坐在仙道身边,察觉到了仙道的这种心情。
仙道终于开口了:“三井他现在怎么样?”
“还好,没有想像得严重。”
仙道松了口气:“太好了。”
“其实……你不必这样想。三井受伤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仙道点头说:“我知道。”他侧头看了流川一眼,“但……他是你的表哥。”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他纵然再聪明冷静,还是会不理智地想保护和自己有关的一切。
然而,就连流川都知道,那并非他力所能及,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
流川说:“该怎样就怎样吧。”他左手搁在胸前,右手支额,“仙道 ……”
“什么?”
流川把支额的手移到太阳穴边,侧头直视着他:“我觉得很累。很想回到去年十月以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不好奇三井跑到国内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你 ……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只有音乐……简单纯粹 ……”
仙道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疲惫和无奈的神情,除了心疼,只觉得难过。
他也不希望,那些沉重的家国负累,通过他和三井波及流川,但显然,的确影响到了流川。
他清楚地知道,全面内战正迅速逼近,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虽然舍不得,还是不得不说:“流川,虽然你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喜欢音乐,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国内的环境会变得更差,你要不要先回美国去?我怕 ……”
流川不等他说完,打断他:“不。你还是希望我留下来的,对不对?我决定留下来,不只是为你……”他振作了一下,“不说这个了。如果你希望我好,对着我笑就可以了。”
仙道突然听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有点猝不及防,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流川看着他清俊的脸,心想,应该没什么可以击垮自己,只要还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仙道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一月的皑皑白雪,三月的草长莺飞,四月的微风细雨,五月的朗朗阳光,八月的蓝色天际,十月的秋水长天 ……
是上帝专门为他创造的杰作之一。
没有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行云流水、百转千回,却也和梵高的《向日葵》一样耀眼夺目、光华灿烂。
仙道看他发呆,不由问:“流川,你怎么了?”
流川定了定心神:“没什么,可能是有点饿了。”
仙道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说:“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怕三井和晴子会担心我,还是先回医院。我下午要乘火车回上海。”
“那也不能不吃东西。这样吧,前面有家很有名的西点店,我去买些蛋糕和饮料在车上吃。我也饿了。”
仙道把车停在路边,正要开门走出去,流川突然说:“我不喜欢蛋糕,太甜了。买个面包吧。”
仙道顿了一下:“其实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流川也默然了,他们的确连说这些话的时间都没有。
流川看着仙道从西点店走出来,他拿着糕点和饮料的样子,像个居家男人,谁会想到这个人是职业革命家?
是他有幸找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政治家,还是仙道不幸误卷入政治漩涡之中?
仙道上了车,把面包和饮料递给他:“我是个对吃不是很讲究的人,但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做一手好菜。”
“我也是个对吃不是很讲究的人,除了受不了太甜的东西。不过,我对厨艺一窍不通。”
仙道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不过…… ”他侧向流川,柔声说,“没关系,只要有一个人会做菜就行了。钢琴家的手是精贵的,受不了油煎水烫。”
流川默默地啃着面包,心想,什么时候可以吃到他做的菜?
仙道好像能听到他心里的话:“也许很快就可以了。过一段时间我要去上海,到时,一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仙道这时的神情,就像个急于在大人面前展示自己才艺的小孩。
流川嘴角露出微笑:“好啊,我等着。”
他真的很期待,但不抱太高的期望。
仙道太忙了,每个下一秒都是未知数,实在难以想像他有空钻在厨房里做菜。
但……生活里总算又多了一种期待。
仙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现在已经不再和流川空谈未来,再说,就显得夸夸其谈了。
流川是如此聪明敏感之人,他不想流川看轻和厌烦他。
他现在致力于一点一滴地捉住现在,用这些点滴现在去铺垫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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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中央医院总院,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走进三井的病房,病房里除了晴子,竟然还有洋平和野间。
晴子看到他们一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