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这时候,大街小巷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爆竹声。
这是流川在国内过的第一个旧历新年除夕,也是他在重庆的最后一个晚上。
三井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做了好几样菜。
这时的他,真正有了点长兄如父的味道。
三井打开一瓶葡萄酒,酒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如同这时充斥在流川心底的离愁别绪。
三井倒了一杯给他:“枫,来,我们干一杯。”
流川拿起酒杯,问:“为什么干杯?”
三井想了想:“为在上海的新生活干一杯,怎么样?”
“好啊。”
一饮而尽时,流川突然想,仙道现在在干什么呢?
应该是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同生共死的战友们一起庆贺除夕吧。
今天他大难不死,又逢传统佳节,实在值得庆祝。
他也想为仙道干一杯。
别的就交给时间去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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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2月1日清晨,三井和流川站在开往上海的客轮甲板上。
终于要起航了,轮船发出三声汽笛声,舷梯也被吊了起来。
那很长很长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像是和这座城市作最后的告别。
刹那间,码头那边的天空被乌烟染成一片漆黑。
轮船慢慢向中心河道驶去。
许多送别的人仍然留在码头望着它,继续挥着手,向离人告别,
渐渐地,朝天门码头,不,整个山城重庆,在他们眼前变得轮廓模糊。
流川转过身靠着栏杆,闭了一下眼睛,不想让三井看到自己就要盈出眼眶的泪水。
他不能确定将来会怎么样,却也忍不住的想,当春天来时,会不会和仙道在另一个城市重逢。
(第一部:重庆篇完结)
☆、总第十九章
(十九)
2月4日清晨,三井和流川在吴淞口下了客轮,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他们站在码头上,三井东张西望着说:“枫,真的会有人来接我们?”
“舅舅说的,这里公司的负责人会来接我们。”
这时,一个和三井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和一个中年粗壮男人匆匆向他们走过来,青年说:“两位是不是重庆来的流川先生和三井先生?我是天丰百货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池上,田岗总经理昨天有急事去了南京,要下午才能回来。我先送你们到住处休息。”
三井打量着这个自称是池上的青年:“慢着,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天丰百货的人?”
流川一怔,不解地看着三井。
三井低声对他说:“上海不比重庆,以骗术为生的人比比皆是。谁知道他是不是想骗我们行李的瘪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流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三井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三井对池上说:“池上先生,你既然是总经理助理,应该知道天丰百货在全世界有几家分店吧?”
池上想了一下:“109家。”
三井点了点头:“答对了。”他侧头对流川说,“枫,你恐怕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流川回以“那又怎么样”的神情。
三井继续说:“那么,我再问你,以去年为例,上海这家分店的营业额占天丰公司总营业额的百分比是多少?”
池上说:“0。9%。”
三井拍了拍手:“看来你真的是天丰百货的人。这个数据是不对外公开的,我也只是无意中听舅舅说起过。池上先生,刚才有点失礼,见谅。”
池上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三井先生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正如你所说的,上海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小心一点为好。”他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老王,帮两位先生把行李拿上车去。”
在车上,池上说:“十月中旬,安西先生到上海时,曾说起你们两位。说三井先生能言好辩,流川先生不太爱说话。因为是初次见面,我刚才也担心自己会认错人,三井先生一开口我就知道没错了。”
三井说:“见笑了。对了,池上先生,天丰百货目前在上海的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现在国内的经济相当不景气,民众的购买力也很弱,零售生意实在是不好做。而且,竞争又激烈,另一家实力相当的百货公司一直想挤垮我们。”
“以天丰的财雄势大,会怕屈屈一家国内的百货公司?”
“不,永新百货也是侨资。”
三井似乎想到了什么:“哦,你说的那家澳侨开的百货公司。”
池上点了点头:“不愧是大记者,什么都知道。”
“只是有所耳闻。”
三井看了看流川,这个流川家的二公子,好像对自己家族的生意一点也不关心。
流川看着晨曦中的上海,从沿途经过的街道可以看得出,上海和重庆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里和纽约的差别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了。
不愧是东方第一大都市。
但这个城市还是缺了点什么。
或者说,缺了一个人。至少这三个月内都不会有。
他呼了口气,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想了。
他和三井好好地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田岗为他们准备了一套地段和环境都很不错的公寓。
这可能是安西事先嘱托过的。
所以,三井和流川也觉得满意。
傍晚,流川还在房间里睡觉,三井来敲门。
流川睡眼朦胧地打开门,三井在门口说:“你还真能睡。刚才池上打电话来,说等一会来接我们去吃饭。田岗先生已经回来了,要给我们洗尘。你快准备一下吧。”
流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到大厅等一下。”
“快一点啊。七点就会来的。”
“真啰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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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重庆,越野走进仙道的办公室,对他说:“仙道,事情办妥了。”
仙道点了点头:“那边怎么说?”
“上海那边的人传消息来,说已经和上海音乐学院以及《民主报》社里的我们的人联络过了,他们会随时留意流川先生和三井先生的活动,应该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仙道沉默了一会:“知道了。越野,你吃过饭没有?”
越野笑了笑:“一直忙到现在,还没呢。”
“快去吃饭吧。别把胃弄坏了。”
“好。我去了。”
仙道看着他出去,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
这时重庆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了。
而这个时候的上海,一定还很热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喜欢的人离开这个城市已经四天了。
他一直不太愿意去想这件事。
但这是事实。
流川现在是在上海了。
在那个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城市里。
他正在出神,彩子走进来:“彰,你在发什么呆?”
仙道回过头,笑了笑:“没什么。”
彩子看着他清俊的脸:“彰,这几天你有点不对劲,偶尔还恍恍惚惚的。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仙道看着她:“大概是太累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铁人,虽然可以有钢铁一样的意志。
长期以来超负荷的工作还是令他体力透支,身心俱疲。
他甚至忙得没有时间好好地想自己的将来。
片段式和跳跃式地想他自己的事,就是他的休息方式。
彩子怜惜地看着他:“彰,我知道你不喜欢在谈判桌边浪费时间。有时候我想,干脆别谈了,根本不会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就在战场上分胜负算了。”
仙道笑着说:“也许谈不了多久了。只要他们不先撕破脸,我们还是要和他们耗下去。”他停了一下,“不过,这样也很好啊。宫城在前方打仗,我在后方谈判,你在做地下工作,大家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我们就可以早一点获得胜利。”
彩子听他说到宫城,叹了口气:“很久没见到宫城了。”
仙道点了点头:“是啊。自从去年十一月底,我在西安见过他一面后,就没再见到他了。大家各司其职,天南地北的。不过,我们也一直都有收到他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师打好几次胜仗了。他们打得胜仗越多,我谈判的筹码越高。”
彩子微笑着说:“我也替他高兴。”
仙道看得出来,彩子对宫城还是很关心,虽然没有宫城对她的关心明显。
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一对,但为了工作,他这个外人,硬生生地挤到了他们之间。
他真的不想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
但至少目前,没办法改变这种状况。
随心所欲,也许只是成年人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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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七点半,上海,池上领着流川他们来到上海最好的一家西餐厅。
池上说:“老板说,两位从小在美国长大,可能比较习惯吃西餐,所以,就到这里为俩位洗尘。”
三井说:“老实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地道的西餐了。这里的环境好像还不错。”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想,虽然是民主斗士,还是改不了以前的生活习惯。
在一张桌边,一个四十岁上下、表情严肃的中年人看到他们,站起身来。
池上对他们说:“那就是田岗总经理。”
他们走到田岗跟前。
田岗说:“三井先生,流川先生,你们好。我昨天为了生意的事,去了南京。早上没有亲自去接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三井说:“别这么说,田岗先生是大忙人,我们才觉得不好意思。”
田岗说:“坐下再说吧。”
他们坐了下来。
田岗说:“新公寓还住得习惯吗?两位若觉得不好,我再叫人选过一套。”
三井说:“很好。比我在重庆的公寓好多了。地点也不错。流川喜欢安静,那里最适合他了。”
田岗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流川,这个沉默的青年才是天丰百货的直接继承人,但好像不太好相处。
他说:“听安西先生说,流川先生是钢琴家,我已经叫人到最好的钢琴店订了一台德国斯坦威钢琴,估计这一两天就会送到。”
三井看了看流川:“流川,是斯坦威啊。你在重庆根本就买不到的。”
流川这时总算有了点反应:“谢谢你,田岗先生。”
田岗说:“不用谢,我也只是尽一点地主之谊。两位先生请点菜。”
这家西餐厅做的菜味道还算地道。
吃到一半时,他们坐着喝红酒。
台上,乐师开始弹钢琴,是一支很庸俗的曲子,流川听了眉头一皱。
三井皱了皱眉,说:“这是什么水准,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池上说:“不会吧。这里是上海最高级的西餐厅,请的钢琴师听说也是国外一流的。”
三井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一流的,那么,枫岂非算是超一流的?枫,你也手痒了吧?好几天没弹琴了。听这音色,钢琴质地倒还不错,不如你弹一曲给田岗先生和池上先生听听?就算是我们的谢礼。”
流川心想,三井倒是会卖人情。但他的确想弹钢琴,点头说:“好啊。”
田岗也很想看看这个流川家的二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当下对池上说:“池上,你去和这里的经理说一声。”
池上走到旁边找到了经理,和他谈了几句。
那个经理和他走过来,对流川说:“先生愿意为大家演奏一曲,我们不盛荣幸。请。”
流川走到钢琴前,那个钢琴师是个三十来岁的欧洲人,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流川对这种眼光早就习以为常,从容地坐到钢琴前。
当流川弹出肖邦《降E大调夜曲》的第一段时,钢琴师眼中露出了吃惊甚至是难以至信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是遇到大师级人物了。
尽管对方比自己年轻得多,还是个中国人。
这支夜曲被公认为是肖邦夜曲中最通俗易懂的,正因如此,更能充分展示出钢琴的音色美感和弹奏者的演奏技巧。
流川边弹边整理着自己的心情,他把自己的离愁别绪、惶恐不安,透过这诗一样的音乐语言流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