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可能的。拥有良好音乐鉴赏力的仙道、三井和彩子他们,都是这样想的吧。
何况,在许多人眼里,音乐并非不可缺少。
许多人终其一生,不认识一个字、没看过一幅画、没听过一支曲子,也活得好好的。
但……真的可以这样过一生吗?
三井研究似地看着他:“你笑什么?据我观察,你这种笑容,通常是用来嘲讽别人的。就算我是自找的,我总是你表哥,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
流川站起身来:“我笑自己不行吗?民主斗士三井先生。伤成这样,还不快点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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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在中共驻地的一次例行中外记者招待会之后,三井继续问了仙道几个关于政协会议的问题。
仙道一一回答完毕,看到他左下巴仍有道淡淡的伤痕:“三井先生,上次受的伤没事了吧?”
“差不多了。上次《新华日报》也被扫荡,松本先生没出事真是太好了。”
仙道微微一笑:“彩子没出事,当然很好。不过,其他同志被打成重伤,实在让人气愤。”
三井点了点头:“是啊。我怎么觉得,虽然刚签定了停战协定,处境好像更艰难了。对不起,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仙道当然知道,但他什么也不能说,笑着说:“有没听过一句话?天上阴阴落落晴晴,地下打打谈谈停停。打还是会打,谈还是要谈,停还是能停。打着,谈着,形势其实已经不一样了,很多人还不知道。”
三井不是很明白仙道说的是什么,但他喜欢看到这个人自信的笑容。
仙道突兀地说:“我下午要回西安了。”
“是吗?对了,仙道先生,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重庆采访你了。”
仙道一怔:“你意思是……”
“因为这次的伤害事件,我被报社调到上海的分社。所以,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了。”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表弟一个人留在重庆吗?”
三井笑了笑:“他啊,他早就决定去上海了。上个月重大骚乱事件那天,赤木老先生就打算推荐他到上海音乐学院去。所以,我们会一起走。”
刹那间,仙道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了一下。
今天是他生命里什么倒楣日子呢?
一大早,他就收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夹着两颗子弹的恐吓信。
那封信,他倒是心平气和地收下了的。
死亡的威胁,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如影随形。他早就习惯了。
反而是三井告诉他的这个关于离别的消息,更加震憾了他。
仙道想,赤木校长应该是在医院里和流川说到推荐的事。
所以,在病房大楼下,流川会是那么冷漠的眼神,因为那时的他,已经决定去上海了。
还有,在教堂外面,流川说的话,他现在也明白了。流川那时说“不管隔得多远”是这个意思……
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仙道已经把这一个多月来,那些迷惑着他的事都想通了。
基于离别的立场,流川那些言行举止就可以理解了。
虽然这个城市充满了危险,他们也总是见不到面。
但仙道百忙之中只要想到:过几个街区,在重大的校园里,在一架钢琴边,坐着一个叫流川的人,就会觉得一天工作24小时也没问题。
夜里只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怀疑是流川的钢琴声,穿过好几条街道送到他的耳朵来。
他甚至会自恋地想:那是流川为他弹奏的。
就是为这音乐,他也要更加卖力地工作。
他必需完成手里的工作,才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的理智赞同流川的决定,可他的感情却因为听到这个消息而瞬间崩溃。
什么时候,另一个人,都他来说是这么绝对的存在?
他相信自己有无以伦比的自制力,甚至也曾为此沾沾自喜。
但还是觉得,再发呆下去,会有泄露内心的危险,他尽量显得不经意地说:“是好事啊。上海毕竟是个大城市,会有更多大展身手的机会。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三井说:“这个月一过就走。”
仙道想,他也许赶得回来,为流川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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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0日下午两点多,仙道坐在美国人驾驶的一架双引擎军用飞机上,从西安飞回重庆。
他看着舱外,透过云层,能隐隐约约看到横亘于西北和西南的秦岭山脉。
他想,今天应该能见到流川。
在流川离开重庆之前,也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经此一别,可能要五月之后才能相见了。
几分钟之后,飞机进入山区上空。下面,千山万壑,雪峰相连,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
仙道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对坐在斜对面的越野说:“越野,你有没觉得?机身好像一直在下降啊?”
越野看向舱外,的确,飞机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座座山峰在机翼下匆匆掠过。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兵从驾驶室来到机舱,脸色很难看,走到仙道面前,用英语说:“仙道先生,您过来一下。”
仙道站起身来,随他走进驾驶室,机长神情严峻地站在驾驶员身边,看到仙道,用英语说:“仙道先生,飞机刚才遇到一股强烈的冷气团,机身上结了厚冰,飞不动了,很有可能会俯冲撞到山峰上。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准备跳伞逃生。”
仙道脸色微微一变。
他已经猜到遇上了严重的危险,比这更可怕的危险他以前也遇到过,但今天他第一次有点担心:他能活着回到重庆吗?
以前,他总是觉得,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只要战友们没事就好了。
但现在,他也不想死。
现在的他,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他要镇定,他要活下去。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总第十七章
(十七)
仙道走出驾驶室,对越野和其他随同人员说:“飞机遇险了,很可能会撞到山上。不过,大家要镇定。等一会,机械师会给每个人发降落伞,必要时就跳伞离机。”
越野吃惊地说:“这么严重?”
仙道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时,机身颠簸得厉害,摇摆不定,人开始站立不稳。
仙道用力抓住背靠,向舱外看去,秦岭的一条条山脉在视线里无边无际地伸展着,就像一个大蜘蛛网,狰狞地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机身仍在挣扎着往下沉。
机械师开始发降落伞,边讲边示范如何背伞、如何跳和如何拉伞。
仙道在飘摇的机舱里拿着降落伞,心情仍很平静。
他知道自己的从容不迫没有来由,他也知道在自然面前,身为人类的他渺小得可怜,但他就是相信,他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这时,机械师拉开了舱门,寒风呼啸着灌进舱内,肆无忌惮地冲撞、扫荡和切割。
每个人的耳朵里除了引擎的轰鸣声就是风声,即便是面对面地喊叫,也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
仙道明白,生死一线的时刻就要到了。
但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如果他死了,怎么去兑现给流川的承诺?
他是个无神论者,但还是会想: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未来,老天爷不会这样待他吧。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黄河》的主题音乐,忍不住轻声哼出来。
在强烈的轰鸣声和风声里,他自己都听不到哼出的曲调,只能用心去感知乐曲的脉络。
那是流川给他的离别赠言,里面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力和永不服输的精神。
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飞机突然冲出了冷气团,伴随着机身上厚厚冰层的破碎声和掉落声,开始扶摇直上,飞向高空。
飞机终于脱险了,在阳光照射下,顺利飞越了秦岭,向重庆方向飞去。
顿时,机舱里欢呼声不断,机械师拉上了舱门。
仙道脸上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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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重大校园里,流川从音乐教室走了出来。
他走下最后一阶楼梯,要踏到一楼的平地时,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飘乎,有点站立不稳。
一种很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童时,听到祖父过世消息前曾有过的感觉。
他不由想,难道是美国那边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三井又被人打了?
应该不会,可能是他神经过敏了。
不过,晚上还是打个电话回美国报平安。
流川加快脚步走到大楼外面。
阳光下,晴子站在草坪前,微笑着看他。
看到晴子的笑容,他感觉舒服多了。
晴子说:“我来接我爸爸回家,听说流川先生也到学校来,就来看看。顺便祝你除夕快乐。”
流川一怔,他突然记起来,今天是春节的前夜。
他和晴子向前走:“我差点忘了。晴子小姐,谢谢你提醒我。”
“先生从小在美国长大,不是很在意这个节日,也很正常。”
“不是的。”
他们家族很传统,但也入乡随俗,所以,中西合璧,东西方两套节日都过。
可能是忙着去上海的事,他和三井都没有过春节的心情,什么也没准备。
“先生把那么好的钢琴送给学校,爸爸非常高兴。”
“那也是别人送的。我总不能带着钢琴去上海。”
晴子点了点头:“上海那边的情况应该会好一点。在重庆实在太不安全了。先生的才能也没办法尽情发挥。”
话虽如此,她当然还是很难过。
喜欢一个人,就算他不能同等地喜欢自己,能看到他,总是好的吧。
但连这个也不行了。
本着为流川考虑的心情,晴子还是笑着说:“上海的确是个好地方。我是在上海读的大学。真希望什么时候还能去上海。”
流川想到自己曾接受过赤木老先生的嘱托,要照顾这个女孩,于是说:“晴子小姐,你要是到上海,就到音乐学院找我吧。”
晴子眼睛一亮,不自信地问:“真的吗?”
流川点了点头。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身边的人,常常会把他的好意当作是从天而降的施舍。
他对自己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是不自知的。
他们走到校园门口,流川说:“那么再见了。”他顿了一下,“代我向校长问春节好。”
晴子点了点头:“我会的。”
流川突然想到她的哥哥,还有那个叫樱木的军人:“你哥哥他……”
“他们的军队现在到河南前线去了。前几天哥哥还来过信,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打仗。过年都回不了家。真是的。我最讨厌打仗了。”
流川想,他也是。
这一点他们是相通的。
流川突然说:“那个叫樱木的人,也在军队里吗?”
晴子没想到他会问及樱木。
他和樱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那次樱木差点发狂要开枪杀他。
她还是说:“他是我哥哥的部下,也一起到前线去了。”
流川点了点头:“是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樱木,可能是觉得,那么个粗人竟然会当众落泪,实在难以想像,完全颠覆了他对樱木的最初印象。
毕竟,那么不加掩饰地喜欢一个人是难得的。
他对晴子说:“保重。”
开始转身向左走。
晴子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朝着下坡路渐渐远去,顿时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
她很容易流泪,但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这样泪流满面还是第一次。
她还能再见到这个人吗?
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那晚的音乐会,当凶徒向流川冲过去时,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但她知道,当她清醒过来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像仙道一样挡在他面前。
只不过,这样的自己,只会给他增添烦恼。
现在的流川,对她已经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