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越是在意,越是没办法说出来。”想起了现在身在兴欣的老友,林敬言的眸色暗了几分。
张佳乐闭了嘴,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这时候就听院外一阵骚乱:
“——呼啸的人竟真来了?”
“打出去!”
“大当家呢?”
“师父说他不便出面——”
“这是哪门子道理?!”
“不管怎地,我们先去——”
林张两人对视一眼,便也起身,跟着一众会众往前厅去了。
韩文清打完一套长拳,做个收势,才缓步走到一边扯了巾帕擦汗。他不是没听到之前外面乱哄哄地闹,可他知道自己没法出面——就像他昨天对宋奇英说过的:这事只能张新杰自己决定。
而他竟没和军师谈上一次。
一半的,韩文清知道张新杰并不会走——若要走他不会对自己一言不发;而另一半,那信中诛心字句却也让韩文清犹豫起来。
并不是霸图不再需要张新杰。
只是,对昆仑弟子而言——若还有旁的地方更需要他一展长才,于公,韩文清或霸图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而私心里——
“——你果然在这。”
韩文清将手巾从头上扯下来,回头看见张新杰一身玄衫,袖手站在门口看着他。——正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
他喉咙里紧了一下,却故作平静走过去:“军师。呼啸可走了?”
“走了。我给他们绍介了几位相熟师弟,只不知呼啸能否礼贤下士。”张新杰平平说着,韩文清尽量维持住平时一张严肃脸庞,暗暗把心落回肚里:“如此,甚好。”
张新杰看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之前那一次,我到演武场找你,其实是想辞行的。”
虽然已过了许久——韩文清却一下便知,张新杰说的曾经是哪个午后。他刚想说什么,却被张新杰举手制止:
“但看见你,我就知道,我大约是无法走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走了。”
韩文清瞪着他,那模样若是被旁人看到大约得吓得腿软。而张新杰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只没走两步就被一把拖住了手腕。
那手劲大得恐是要在之后留下淤青。
但张新杰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只想”韩文清重复几次,终于说了下去,“你会有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
张新杰点了点头:
“嗯。——便在此间。”
听到这儿,屋外跟来的林敬言扯住张佳乐的领子一路将他拉走了。明器师怕被发现,直出了院落才大呼小叫起来:“老林!刚到紧要关头你怎么就把我带走了啊!”
林敬言抱臂看他:“你真想过一时瘾,然后听韩文清花上三个时辰与你谈人生?”
张佳乐激灵灵打个哆嗦:“还是算了。”
林敬言好笑地看着他,随即招呼外面会众散了散了——大当家与军师正自议事,莫要打扰。
远处的云也散了。江边飞来两只白鹤,在园中歇得一晌,又是成对地去了。
第37章 '陶轩'独卧沧江
一
陶轩小时在学堂,一次夫子考问每人志向,当众懵懂孩童尚说着做大官挣大钱时候,陶轩却站起来,答:自当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夫子大喜,道此正是我辈读书人应有气度。吾教汝等就学,便是读圣人书,明天地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耳。
理想便总是好的。
可惜陶轩虽早早中了秀才,省试却极蹉跎。他三试才勉强得中,索性息了会试念头,买个员外衔经营家中田庄去了,平时算是远近乐善好施的善人,地方官府也走动得开,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陶大员外”。
陶轩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直到天地动乱之起。
后来陶轩自己都奇怪自己如何有那般动力。杭州地处东南,人口稠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繁荣,妖兽异形开始不过是《山海经》般怪力乱神传闻,人们提起只当做不得准的野狐禅。却忽地,有只窫寙一夜之间从江里出来,直将一座杭州城搅得乱七八糟。当日里官府动用全部驻兵衙役,才勉强打退了这异兽。众人惊惶稍定,却都知道苦日子还在后面,各自计较屯粮避难,直是八仙过海各有妙招。
但陶轩知道这绝非长久之计。在官府开始发下花红之时,他也多方打听,才听说北地沧州出了两个独行侠,年纪虽轻,对付异兽极是厉害。
于是陶轩就去了。
他在沧州小院里见到叶修和苏沐秋的时候正经吓了一跳。在之前那些所有关于“一叶之秋”和“神枪”的传闻之中,没有一则能让陶轩预料到这两人甚至未及弱冠——甚至苏沐秋脸上还因为前日受伤带着病容。
所以陶轩延请他们去自己山庄作为客卿之时,便多少觉得,这反倒是自己给了二人一个绝好机会。若不然,这两人却又去哪儿呢。
二
后来嘉世便真的在杭州慢慢立了起来。陶轩本来官面上便交流得开,现下更是如鱼得水,先是从官府军械库里搬了武器,又募私兵、延高手,杭州地界上异兽一二月间便被嘉世扫得三三四四。到了当年腊八之先,州城中一众商人店主合计,敲锣打鼓地往嘉世山庄送了“保境安民”牌匾。
陶轩面上一径谦让,心里却说不出得意受用。往日里他虽然也算个员外,如何比得上今日风光?于是便安排下腊八宴会,更延请城中数得上文士商贾,将偌大个厅堂坐得挨挨挤挤,每人见了他都过来恭维,先赞一番陶庄主如何远见卓识,又夸奖几位客卿如何英雄了得,自不必提。
可是,叶修是没有来的。
陶轩对外说一叶之秋偶感风寒,可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缘由。叶修平常便是个慵懒样子,陶轩本应高兴他有自知之明;可事实上他看着身边空空座位,心里只一股暗火不断上冒。
后来陶轩再想起昔年故事,就觉得或许他和叶修所有争端,早在那个晚上便已埋下。偏可笑的是,那日宴上歌女唱一阕念奴娇,却正是“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
可惜一阙歌词雪泥鸿爪,终究抵不过各自分飞。
三
后来苏沐秋过世了。陶轩和叶修吴雪峰打点精神,先是拿下了朝廷颁下“顺天安民”金牌,又三度登顶华山之巅。第三年剑试之后,吴雪峰却来找他,说是旧伤已成痼疾,怕是之后只能将养,不堪复用了。
陶轩心中极是惋惜,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排大笔银子送吴雪峰养老。吴雪峰离去之后,他问叶修,之后如何?
叶修道:只得继续罢了。
陶轩自己也知道这问话可笑。他四处打探一番知名气功师,偏偏却没几个比得上吴雪峰的。那日他正对着送回来线报懊恼间,却听见演武场上弓弦鸣响。他一惊,抢出屋去看,却正是一身杏红衫子少女,手持强弩吞日,和叶修一柄长矛演练。
他怔怔看了片刻,忽地就怒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台上两人停了动作,苏沐橙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台,朝他行了个礼:“庄主。”
“你怎么将你兄长兵器翻出来?”陶轩心中虽怒,但对于女儿一般养大苏沐橙却仍是说不出重话。
“我弓术已成,可上战场了。”苏沐橙道,眼中皆是坚定。
“”陶轩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索性直接越过她去吼叶修,“你也任她胡闹?!”
“若沐橙愿意,我自当保她平安。”叶修道。
“你便愿意让她去对付那些异兽?”
叶修瞳仁骤然一缩,竟是在惯常惫惰之中带出三分斗神凌厉:“若她愿意,为何不行?而且,你可真正看过沐橙箭术?”他没说出的话,却是——如今吴雪峰不在,若没有苏沐橙,嘉世又如何继续前行?
陶轩看着苏沐橙坚定神情,一时疲惫下去,挥挥手道:“随你。”
事实上苏沐橙比他想象得更为厉害。她从小和叶修苏沐秋混在一起习武,来嘉世三年,弓马功夫亦从未放下——哪怕陶轩给她安排不少大家闺秀课程。就算毕竟比不上她兄长苏沐秋当年一手神射,但连珠箭出,亦不可小觑。那一年华山剑试,她竟真以沐雨橙风之名,和一叶之秋联手打出了声名。
只可惜那年剑试首名,终究是被虎视眈眈的霸图会拿了去。
四
陶轩只有太多理由埋怨叶修:从来不肯给他长长脸面在该出席宴会时出席,让苏沐橙抛头露面做了江湖侠女(他本来想将她风光大嫁做个诰命夫人),对于人员调遣从来自己做主不肯听他的。但说来说去,他自己又拉不下脸跟叶修说他如何如何不满,只觉得当年到现在交情在那儿,胼手胝足一路过来,怎么可能彼此豁得开脸。在这节上,他后来提拔的叶修副手刘皓便全然不同。刘皓虽然武艺不算顶级,却极会做人,场面小节俱是想得周全,说话虽然带了三分谄媚,但毕竟动听顺耳——只弄得有时候陶轩觉得他不该做个侠客,合该做个管家。
后来刘皓与他熟悉了些,自以为摸准了陶轩的脉,便总喜欢在他耳边讲叶修小话。今天如何,明天如何,过去又如何如何。陶轩一面看不上这等行径,一面又觉得这点诽谤搔到自己心里痒处——叶修便是就如刘皓所说,不敬尊长、妄自尊大、懒惰无行可他毕竟还比刘皓明白,知道嘉世绝少不了叶修和他手中一柄却邪,于是每次也便听过了就算。刘皓见他默然听了,却好似得了什么默许,明里暗里给叶修小鞋穿。
这样,你总该来找我了吧,陶轩看在眼里,心里只是想。
但叶修偏是不来,就好像他跟刘皓交恶只是他们两人之间小事,浑然和陶轩无关一样。
陶轩心中恼火,心想你和我何等交情,这事体只要与我说一句,还不是片刻便解决的事情?偏你自己硬充大头——那罢了,你便自己撑着罢。
便是在那时,武林盟主冯宪君找上了他。
五
其实这时所谓武林盟也与之前不同。说是“武林”之盟,不过是朝廷派下监管十门派机构,平日里做不了什么,除了剑试稍微出点风头,便早被大家忘到脑后了。所以那日陶轩收到冯宪君传书亦觉得奇怪至极,但为了不落武林盟主面子,还是如约去了。
却没想到,冯宪君却是为吉王说项的。
陶轩自己也听过朝廷立储之事——这事虽然是人都道“不可说”,却早已朝野上下暗暗传遍了。冯宪君过来,只将吉王如何心慕英才,陶庄主如何英明说了个天花乱坠,便是要嘉世暗地归附吉王,做一番事业,“此后自见好处”。
陶轩听了,不能说不动心,嘴上却还在犹豫:“这怕是我等江湖草莽,不堪重用。”
“这话如何说来?”冯宪君便笑,“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却不信嘉世山庄人众英雄,有几个不愿意平步青云的。若等吉王——”他不明说,只拱一拱手,“想是陶庄主至少也落个六品名头。”
陶轩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至少让我回去,略作商量。”
冯宪君道:“这个自然。我便等陶庄主佳音了。”
于是陶轩回了山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修叫进书房,将这事说了。他本来以为这是好事,却没想叶修一脸凝重,道:“不可。”
陶轩心里无明火蓦地撞上来:“为何不可?”
“我们嘉世不过是江湖人,江湖人却管不得朝廷事。再说,现下有英吉二王,东家你就不怕站错队伍,好处落不得,反沾了一身腥?”
陶轩自然也怕这个,可是被叶修一说就嘴硬起来:“我自是考虑过。嘉世山庄毕竟是我做主事,怕是这事你还说不上话。”
“东家你非要一意孤行,”叶修皱眉,竟也把话说绝了,“我却不会让沐橙等人给吉王卖命。”
“叶修你反了!”陶轩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是谁将你请回嘉世?”
叶修沉默片刻,道:“——陶庄主忽然叫我旧时名字,我还真不习惯。”
“是啊,你连名字都能忘了,更记不得当年旧事。”陶轩说着,又是气恼,又是疲惫,只重新坐回椅子里,道,“——你去罢。”
“东家还请三思。”
叶修终于还是说完了才走的。陶轩停一瞬,写了符书给冯宪君,只道和手下有些龃龉,想是不能为朝廷效力了。
没想到冯宪君回符书极快,却道近日在江南有个青年侠客,名唤孙翔,武功高绝,陶庄主或可一晤。
陶轩捏着这张符书在书房里坐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一早顶着晨露就出门了。
他只想自己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叶修。
六
在孙翔来嘉世前一个晚上,叶修终于是主动来找了陶轩一次。陶轩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孙翔的事情——但也不难想,这事刘皓贺铭他们都知道了。叶修进了门,少有地在慵懒中带了些许疲惫,问:“老东家,我想我们俩这份聘约,大概就到今天为止了吧。”
这对陶轩本来是正好的。他也想过如何劝慰叶修,叫他自去找个出路,甚至连给却邪的补偿银钱都想好了。偏偏叶修往他面前这么一戳,他便一句好话都想不起来,反是冷哼一声:“——你只在这时候才知道找我。”
“庄主日理万机,如何常来搅扰?”叶修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