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端详他片刻,忽然苦笑:“此时若教邹施主舍了某而去,怕是行不通的罢?”
“就算我拼了这条性命,也必得——”邹远喘口气正待说下去,却听院中一声响起:“朗朗白日,就说什么生啊死啊,真是晦气。两位既然望门投止而来,在下少不得也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树丛之中难得奉茶,两位可随我移步前厅?”
邹远此时早已激灵灵出得一身冷汗——这人何时进的后院,他竟分毫不知。现在他内伤沉重,可说生死尽在这人股掌之间,更不要说保护半点武功不识的僧人。唯一指望,只能是对方是友非敌;但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饶州这片地界还有何方名宿……他兀自心念反转,身边僧人却已长身而立,合十为礼:“见过施主。”
邹远一咬牙纵身而出挡在僧人面前,所有应变之辞在看见面前男人一刻全然空白。
虽然只穿了件皂色直,拎了把蒲扇还趿拉着布鞋——但邹远也绝不会认错。
面前之人,正是当年一去、两年来毫无音讯的张佳乐。
而那人本来带笑的脸也僵成一副不可思议神态,半晌才呐呐道出一句:“小邹——?”
邹远还想说什么,却只觉胸腹之间一阵烦恶,眼前光影旋转,竟是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不出意料已在床榻之上。之前还岔成一团的内息现下虽然微弱,却已流转自如。邹远举起手,看见上面因执暗器留下细小伤口都已细心涂过药膏、以纱布裹好,心下便是一动;翻身坐起左右环顾,却不见一人。
这时外面却有一阵细碎脚步渐次而来。不一会儿,一个端了药碗的小孩子便小心翼翼撩了帘子进来,看见邹远惊得一跳,好悬把碗甩了。没想这小僮一定神倒厉害起来:“你这人怎地竟坐起来了?东家吩咐叫你卧床养病,你却这般乱动——”
邹远也不顾其他,只问:“你东家是谁?同我一起来的师傅呢?”
“东家便是东家。”小僮一副理所当然口气说着,“你问那和尚?只说有什么要事,与东家夤夜去了。”
邹远心里一沉就要下床,却被小僮叉腰往前一拦:“你可别动!东家只吩咐我把你看好了,说伤好之前哪儿也不能去,若是偷跑了就叫捕快,只说你欠了东家连药费带房钱整五十两,看你还往哪儿去!”
邹远听得好笑又好气,小僮正就势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快喝,喝了我才与你看东家留的书信。”
“他留了书信?”
小僮点头,邹远也不再与他争辩,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急问:“在哪儿?”
小僮在怀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笺纸往他眼前一抖,极熟悉的字体写着:
我带师傅与百花谷人马汇合,你且在此安心养伤,万自保重,不可轻举妄动。切切。
落款处只留了一个“乐”字。邹远盯着这几行字,只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哽住,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小僮不知他心思,一拍脑袋道:“哎呀我都给忘了,还有这个。”说着又从袖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小心拈起雪白糖块举到邹远面前。
“这是药后吃的,你可不许再要。”
邹远下意识伸手接了糖块,那看上去竟和以前受轻伤时候、张佳乐一来探病就总带上的糖块类似。
却明明已过了这么久。
他慢慢将糖块送入口中,一时竟辨不出甘苦。
第32章 '双花'去去不可追(下)
六
张佳乐去百花谷长老处辞行之时,去意甚坚。长老默然片刻,终是长叹一声:“哲平当年挂冠而去,总还有个确切因头。而你呢?总不要说,因这一次便心灰意冷了吧?”
张佳乐觉得心里有什么隐隐热一下,却是烬堆里拨不亮一团灰火。他想说什么,做个解释——抑或托词,什么都好。
最终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老终究是不再逼他。
“罢罢。你且去罢。”
张佳乐长揖及地,将谷主印鉴放在一边案上便出去了。他一步一步、沿那蜿蜒小径走出了谷,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却是早晨开始那场缠绵细雨,仍点滴霖霪地打透了半谷梧桐。
也所以,在见到邹远身上那份密令之后,张佳乐只问了那僧人一个问题:若我护送你至安全处,可算是代百花谷完成许诺?
“施主亦是痴人。”
到得第二天住店之时,那本来默然无言跟着张佳乐出城的僧人才第一次开了口。若非如此,张佳乐本都以为对方修的是闭口禅、不敢轻易打扰了——他松口气,不怕自己多话扰了他人修行,回问:
“这又如何说起?”
“你不问某是否与人结仇、不贪某身所携之物,不疑某是否十恶不赦,只因百花谷三字便甘愿以身涉险,如此不称‘痴人’,却还称什么?”
张佳乐正往自己脸上贴小胡子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才道:“这又算得什么凶险。”
僧人双手合十,颂声佛号,道:“施主真自不觉,或只与某家打诳语?”
张佳乐心头百语千言堆在一起,手上慢慢将自己收拾停当,才问:“大师修行之人,可授断却心魔之法不?”
僧人缓道:“修般若波罗蜜多者,无非戒贪嗔痴、修戒定慧。某观施主自有慧根,却不是堪不破,只是舍不去罢了。”
“如此正求大师指教。”
“施主却真个想舍?”僧人声音虽低,在耳边却如春日远雷轰然做声。张佳乐打个激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正此时,前院里起了一阵争执,老掌柜那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客官,你们这拿刀动剑的却是要做什么——”
“霸图会的,乡里乡亲给行个方便。 ”有人答着,随即银两包裹丢上柜台,一伙人刀剑张扬地就往里走,迎过来却是一阵纷纷暗器——只不知那后院里竟是有几个人几只手,竟一时间打出这许多暗器?霸图会的人狼狈地各寻掩护,仍免不了一两个动作迟缓的大腿或胳臂上挨上一下,当即就骂上了娘。
这时那领头进来的人躲在院中井台后,对身后使盾剑的人道:“无敌兄,看来我们还是晚了一步,那北桥法师已是和百花谷的人汇合了。”
“我倒觉得未必,蒋舵主。”那人却不甚在意,只闲闲用盾挡着如雨倾下暗器,“里面说不定只有一个人。”
蒋游嗤笑一声:“你却骗鬼。这等手法,若非当年的百花缭乱——”话刚说了半句,那人已经合着盾猱身而出,竟如只翩然大鸟般越过后院朝客房而去。蒋游刚想跟上,头上又来了一阵飞蝗石,逼得他藏头缩颈,好容易等得暗器停歇,他领着一众弟兄冲进门去,只见人去室空,无论是暗器高手北桥法师还是盾剑手都不见半分踪影。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追!”
七
这厢张佳乐正自背了僧人飞也似逃窜,脸上不露半点端倪,心里却只叫着:那货怎生掺进这事里了我还以为他只和嘉世那摊子纠缠不清今天却混进霸图会里真是胆大包天,若是霸图的人真识破他身份还不先把他剁了?!
心里想着,脚下飞掠丝毫不慢。张佳乐轻功在江湖上也是一流,此时全力施展开来,尽管背了个人,行于开阔河滩之上真真如草上流星一般。若是寻常人,恐怕早被他甩出了二三里开外;可此时,张佳乐只觉身后迫力浸浸然侵入衣襟,手心里早被汗浸透了。
继续跑——?还是回头打——?
“我说那个老张嘿!知道是我你还跑什么啊!拿着盾追你老费劲的你体谅下前辈这把老骨头!”
张佳乐听得心头一把火起,也不顾之前谋划,索性站定回头:“是啊,这龟壳是没你却邪来得轻巧。”
“戳人伤口,啧啧,下作啊。”追过来的叶修虽然嘴上说着,脸上倒是一副浑不在意样子,“不是我说你,老张,你光这么跑了,也得问问人大师受得了受不了啊。”
那僧人在张佳乐背上咳嗽两声,声音略微有点打战:“某还尚可……”
张佳乐心下歉疚,先让僧人落在地上,转头又对着叶修:“我已答应邹远将大师送去与百花谷会合,你莫要从中阻拦。若真打起来,我也不怕你。”
叶修叹口气:“你对百花谷还是放不下心啊。你可知道他们已重金聘了于锋做下任谷主?”
张佳乐默然片刻:“……当初,是我负了他们。”
叶修欲言又止,终是叹口气:“你自己心重,我劝不得你。不过,我追过来只为和大师说两句话,这总不碍什么罢?”
张佳乐点头,让开一步让叶修上前。叶修敛了平日没个正形模样,对僧人深深一揖:“见过大师。”
僧人合十:“施主多礼。只某观施主,并非弃世而入道之人,追在某这老和尚后面,却不知有什么要问的呢?”
叶修沉声道:“只于大师处,求当年祖师西渡而来所踏一苇。”
张佳乐听到这里,心下一惊——却没想到自己这两天护着逃亡的僧人,竟是卷入了达摩一宗传钵之争的北桥法师。而此时僧人只微微一笑,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我只知一意向前而已。”
北桥法师问:“若前方不过血雨腥风、枪林箭丛、坚冰千里、狱火重重,你亦去得?”
“去得。”
北桥法师又问:“若前方只有蜚语流言、毁谤加身、世人冷眼、千夫所指,你仍去得?”
“剑之所向,唯此一心所系,哪管得了那么多?”叶修扬一扬眉,竟带几分少年意气,“自是去得。”
北桥法师点了点头:“某亦受教。”说着,已自身边苇丛折了一枝,递在叶修手里。
叶修正一愣,北桥法师却道:“青青河边草,庭前柏树子,山河大地无不是意,非明心静性,不可知之。施主善自珍重。”
叶修深施一礼:“多谢大师。”说完本欲离开,终还是对一旁张佳乐说:“我落脚在江州城内兴欣客栈。你若还没死了当年那份心,随时来找我便是。”
张佳乐道:“和你一起,我害怕被你气死。你还是在霸图凑齐了人手之前走吧,小心他们真把你拆了。”
“老韩还要留我与他练手,怎么舍得?”叶修说着,却终是一摆手,几个纵越便没入长草之中,唯闻一声长啸越去越远,终至不闻。
张佳乐捺下心头百感交集,道:“大师,我们亦得走了。看这架势,霸图会的人只怕一炷香内便能找过来。”
北桥法师叹口气:“麻烦施主。”说着便伏在张佳乐背上,两人疾疾沿着河去了。
八
两人一路到了约定好鄂州,却在城外半里,就远远就看见城墙边正站了几个手持朴刀的大汉。张佳乐朝北桥法师卖个眼色,两人也不急着进城,先去一旁茶棚里坐地。
鄂州也算是长江沿岸一个重镇,往来商旅熙熙攘攘,倒是各色人等都有,他二人混在其中并不打眼。寻个空子,张佳乐叫了茶博士过来:“我两人是远地来的客商,素来听闻这地方民风彪悍,但路途极是安全;可那城门边几个大汉却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拿刀动棒,看起来好不怕人。”
“客官你这却有所不知,”茶博士忙道,“我们这里,寻常也没那等舞刀动剑的。这次却是城里来了什么百花谷的人,和我们本地霸图分舵的人打了一架,被赶跑咯。霸图会的人虽然看着怕人,其实不妨的,客官只管放心前行就是。”
“托你吉言。”张佳乐笑嘻嘻答了,又多予茶博士几个大子,才掉头低声与那做俗家打扮北桥法师道,“……看来,我们已是进不了城了。”
“可邹施主说……”北桥法师正说着,张佳乐已经摇了摇头:“即使原来于锋曾带人来过这里,怕是现在也早已退走。我们入城,不过是枉作瓮中之鳖。师傅您只和我走便好。”
北桥法师点了点头。两人歇了一停,也不进城,便又随着驿道走了。只是他们本来这一程要于城中落脚,这厢前进,已是怎么也找不到宿头了。张佳乐只得对北桥法师说:“说不得,烦劳师傅今晚和我露宿。”
北桥法师合十为礼:“是我这边麻烦施主了才是。”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看见不远处林间升起一团亮光。张佳乐张望一下,道:“哎,这许是途经商旅。说不定我们可以和他们凑个宿头。”说着继续向前,见道边开阔地上竟是一栋废弃山神庙,庙前正有个人守着一摊篝火烤野兔,那香气飘过来,不由得让张佳乐吞了口口水,几步凑了过去:“这位朋友,可也和我们一般错过宿头?”
那人抬起头看他,面目平平无甚特征,只一双眼睛极是深黑。张佳乐平白无故打个冷战,不知怎么回事,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们若在此,不打搅罢?”
那人点点头,拿手一指篝火边上,一句也不说。张佳乐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感觉到对方并无敌意,便也和北桥法师在火边坐了下来。此时天已全黑,林间冷风吹过来,张佳乐不由得往火边凑凑,拿出之前干粮水袋和北桥法师分食。
却没想他刚掰开干粮,就有半只兔子突兀递到他眼前。他吓了一跳,道:“这不合适罢?”
那人也不说话,只将手里兔子又向前递了递。
北桥法师微笑道:“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位朋友愿意与我们分享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