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李纨甚是欣慰,贾兰也松了口气。这些东西虽然繁杂,不过在经历过地狱般高考的贾兰眼里,还稍微简单了点。五年时间,若是连几千字背不出来,他当年日悬梁锥刺股的艰苦生活白过了。
进家塾,相对于只能窝在院子的情形,贾兰欣喜了许多。
虽说加上前世,贾兰现今已有二十多年的年岁,但他穿来前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再加上到了贾府后,一直经李纨宠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大事也没经历过,心思行为什么的,也不过是比同龄人略为沉稳,在某些事上真论起来,还是小孩子思想。
比如和宝玉及几位姑娘的相处上,贾兰自认自己比他们年龄大很多,但实际情况是他们比他大了四五岁,而且辈分还高了一级。这让贾兰很是郁闷。
如果让你天天对着几位明明比自己小,却偏还要开口叫姑姑叔叔的人,大概你也不乐意。
贾兰就处于这种状况之下。
贾兰不大和宝玉三春他们一块玩,宝玉他们其实也不经常找他,毕竟贾兰在他们眼里太小了。贾母有时候也会叫贾兰一块吃饭斗牌,但相对于重孙,自然是金孙比较重要,而且宝玉明显比贾兰嘴甜会撒娇。
所以更多的时候,贾兰都是和李纨,或者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里看书习字。幸好前世他也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现在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更加自在也说不定。
话题转回来,说到入学,便有个麻烦,因为是遗腹子,又是早产儿,李纨对于贾兰可以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溺爱至极。他自己去上学,李纨不放心,便非要找个人照顾着。
宁国府里现如今上学的就俩人,宝玉厌烦读书,一个月能有三天去上课就不错了,李纨无法,便托了贾环。
其实说起来家塾离贾府近得很。不过是一里之遥,且有小厮跟着,但李纨就是不愿意。贾兰年龄尚小,李纨又曾听说家塾那地方鱼龙混杂的紧,深恐有人带坏了他,她就这么一个寄托,自然不能懈怠。
贾兰和贾环算是一块长大,对他还算了解。
贾环是赵姨娘所出,王夫人对其不喜,贾政又不管家务,园中小厮丫鬟识见眼色,对他也不恭不敬。
贾兰以前曾经专门研究过贾环,此人身为贾府名正言顺的主子,为什么到了最后却落了个遭人鄙弃的下场。
其中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赵姨娘的□打骂,但更多的却是贾环自身的自甘堕落,不过依着他的身世来看,这种堕落不得不说也是众人逼出来的。
出污泥而不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辛万苦。而且没有一个合适的根茎,莲花如何撑出污泥。
贾府中真正对贾环好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夫人房里的丫鬟彩云,但仅仅靠一个没有言语权的丫鬟又有什么用。
贾兰在贾府待了也有五年了,在这五年里他不声不响旁观着所有人所有事。
他记得以前有个帖子讨论红楼,有人提出,曹公之所以创造出贾兰此人,不过就是为了建立一个高度,然后让一个既能进入故事,又能跳出剧情的人,冷眼旁观。
他现在就在做着那个所谓的套子中的局外人。
宝玉含玉而生,代表了一个好兆头,这在迷信的封建社会,无疑是代表了祖坟上正冒青烟的喜事,所以贾母宠他,王夫人护他,贾政管他,贾府上上下下围着他。
三春、史湘云,身为闺阁小姐,除了女红、读书,没什么消遣,只一个宝玉既好看又好玩,自然都喜欢和他在一起。
贾环,偏室所生,长相一般,性子冲动,为人不喜。
而贾兰自己,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用史大姑娘的话就是无趣的很,宝玉虽喜他面容姣静,但又厌弃他总是读些晦涩难懂的文章,遂也不怎么理会。
这贾府里几个小主子,数来数去,贾环也只喜欢贾兰一人,毕竟俗语说同病相怜,当然他并不知道,这种安静的效果才是贾兰真正想要的。
诚然,贾兰也想过要改变贾府最后没落的命运,也想过和李纨一直过平安无波的生活,但他一没有宝玉象征富贵的宝玉,二没有王夫人的怜宠,他有的也不过是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的意志,和一腔发奋努力的热血罢了。
简单的说就是,贾兰在贾家根本没有发言权。
他也根本没指望自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宝玉再怎么得宠,他身边的人不是也一个个都散了吗。
所以,贾兰能做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走回正题,贾环这个人,贾兰当时看书时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现在真正到了他身边,前者的感觉越加明显。
贾环此时不过八九岁,小小稚童,懂得东西很少,冲动莽撞,情理之中。
说实话,贾兰很喜欢这个三叔,比之宝玉经常在内帏中厮混,贾环似乎更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他斗蛐蛐,逃课,拿着毛笔写大字报,时常摸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家,没事的时候还对着贾兰唱包公。
贾兰无趣的生活,因为有贾环也增彩了不少。
入学后,贾兰在家塾认识了很多人,这家塾本是贾家之义学,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才建立,后来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皆入学,人一多,不免龙蛇混杂,什么人物都有。
贾兰初入学,便感觉风气颇为不正,一群小孩子拉帮结派的,整日呼三喊五。他看明白之后,渐与这些人疏远。
可巧,贾环认得一个朋友,叫贾菌的,是荣府那边的重孙,外亲娄氏之子,年纪只比贾兰大一岁,性格极是淘气不怕人。
贾兰听得这名字,总觉得很熟悉,却又想不得在书里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不然他肯定就记住了。
贾环与贾菌是狐朋狗友,两人经常凑在一块调皮捣蛋,现在添了个稳重的贾兰,也就安稳了不少。
而李纨见贾兰上学上的开心,便不再担心。
话说这一日下学,贾兰贾环一同回府,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等到了后府角门,见几个小厮围在一起挤眉弄眼好似在说着什么。贾兰一皱眉,贾环先喊出声来:“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那几个小厮一惊,赶紧转过身跑过来行礼。
贾兰摆摆手,说道:“你们不去干活,在这说闲话,小心被管家抓到。”
小厮拱手连声道:“回兰少爷话,我们看这会子人都在前厅,后府没人,便歇了下来,下次不敢了。”
贾环奇道:“都去前厅做什么了?”
那小厮又道:“今儿个姑苏林大姑爷的姑娘来了,都在前厅招呼呢。”
贾兰一听便明白了,是林黛玉来了,他平日总是盼着林黛玉赶紧来能见之一面,现在真正到了,反而有些不真实感。恍然间,他竟已在此五年多了。
旁边贾环没有察觉他的闪神,只咦了一声道:“林姑娘?长得漂亮吗?”
小厮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一个支支吾吾说道:“听说长的跟天仙似的。”
贾兰一笑,拦着贾环说道:“你问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又见不着,以后反正总要见的,何必急在一时?”古代男女分得极为清晰,小厮和丫鬟之间尚不能多相见,更何况是姑娘身份的贵客。
贾环摸摸头,笑道:“也是,是我急了。”说完看向几个小厮,“忙去吧,别在这转悠了。”
几个人行了礼跑走了。贾兰贾环也分手各回了家。
贾兰到了家,没看到李纨,随口问了句。
碧月伺候着把衣服帮他换了,回答道:“今日姑苏林姑爷的姑娘来了,老太太传晚饭,大奶奶去布菜了。”
这是招待客人去了,贾兰点点头,“那我等娘亲回来,一块用饭。”
碧月有些为难,“大奶奶说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留话让你先用了。”
贾兰没有在意,只是摆摆手。
碧月无奈退下。李纨不大管事,贾兰也随了她的性子,只是相处久的人都知道,这少爷一骨子威严气。举凡有什么事不如他的意了,往那一站,两眼一扫,稚嫩的脸上不怒自威。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看这情形,竟都不敢惹他。
握着毛笔练了会字,还没写完几张小楷,遥遥传来说笑声,大约有七八个人,他停下笔,碧月掀开帘笼,探过头笑道:“兰哥儿,大奶奶回来了。”
贾兰展颜笑道:“传饭吧。”说着,把笔放到架子上。
碧月回头喊了一句,两个小丫鬟进屋,端着水盆毛巾,贾兰净了手,走出房门。
耳房外面几个嬷嬷衣裙悉索,来来往往,两个妇人捧着大漆捧盒,候在门内,见贾兰过来,弯腰行了个礼,贾兰扫视一圈没看到李纨,回头看碧月,碧月回道:“大奶奶在房里更衣呢。”正说着,那边李纨从后房门走过来,笑道:“兰儿等急了,摆饭吧。”
李纨和贾兰在炕上坐定,两妇人抬了一张炕桌放在炕上,几个嬷嬷端过捧盒上的碗盘,细细排在炕桌上,待捧盒空了后,除去伺候的丫鬟,以及端菜的几位嬷嬷,其他人尽皆退到门外。
用饭之中,也是寂然无声音。古代人,尤其是大族人家规矩多多,自小便有几个教引嬷嬷教育指导饮食起居,言谈礼节等,不得有一丝疏误。
饭毕,有丫鬟捧小茶盘上来,李纨贾兰接过漱了口,旁边嬷嬷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桌子,待炕桌搬走后,又有人端来净手盆,一一整理妥当后,两个丫鬟分站左右,手里捧着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是一个小盖盅。
这算是一顿饭完成了,虽然贾兰很不习惯古代这种繁杂的佣人制度,但无奈他也更改不了,这不是一家人的陋习,这是一个社会的陋习。
贾兰吃着茶,李纨那边问他今日读的什么书,有没有什么事发生。贾兰一一回答。
李纨又细细的问了书里的几个问题,贾兰也都一一答了。
李纨点着头,含笑赞道:“家塾还是比我教的好点。”
“先生很严厉的。”贾兰轻笑。
“这是你听话,看你宝二叔,整天的不用功,太太快愁死了。今天林姑娘来了,恐怕明儿个又不去上学了。”李纨叹了口气。
贾兰见她又锁眉,赶忙岔开话题问道:“林姑娘是谁?”
听他这么一问,李纨失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还不知道,你姑苏林姑姑来了,听说她的知识是极好的,你作诗不行,有空还要向她请教才对。”
贾兰听到那个称呼,脸立刻就黑了一半,但口里仍是恭敬的道:“知道了,娘。”
吃完饭,去贾母那定了省,回房又通读了几篇文章,方才睡下。
第二日到了家塾,果不见宝玉来。他也没有在意,反倒是贾环向他嘟囔了几句,被他劝下。
晚上回了家,见门外不少丫鬟嬷嬷聚集,围着圈嗑茶聊天,见他过来,都站起身一一行礼。贾兰看向他们院里的一个小丫鬟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那丫鬟答道:“几位姑娘在奶奶房里呢。”
说着素云从里面走出来,笑道:“兰爷儿,大奶奶叫你进去。”
贾兰吩咐人把书包放到他房间,又令几个丫鬟给门外等候的嬷嬷们端几杯茶,方进了屋。
一进门便是满眼的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竟分不清谁是谁了。还没等闪过眼,那边过来一阵风,脖子被人围住,头顶有俏声笑语,“林妹妹,看了,这就是兰儿,不比宝玉差吧。”说着又一阵风似的把贾兰拉着往前疾走了几步。
贾兰摁着额角,无奈道:“三姑姑,我又不是陀螺,不要拉着我转。”
一句话说的探春奇了,“什么是陀螺?”
贾兰更似无奈,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且听旁边一声轻笑,有细细的声音传来,“是男孩子的一种玩物,上圆下尖,用绳子缠绕抽打,使其直立旋转而不倒,谓之陀螺。我也是听小丫头说的,不知道作不作的准?”
探春恍悟一声,贾兰趁机从她怀里逃开,站到一旁往那说话之人看去。
一瞬间他想起了《红楼梦》里那段形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果然比之旁人,犹如娇花若玉,灵动绝美。他走上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轻道:“想必是林姑姑,兰儿有礼了。”
黛玉未见贾兰之时,本以为不过是一顽儿,却不想其气质比之宝玉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头戴束发银冠上嵌青绿宝石,身穿一袭青色长衫暗镶兰草花纹,脚蹬青缎白底小朝靴,简单贵气,清雅不俗。面貌虽稚气浓重,却已隐隐露出坚毅之色。谈笑间,似笑非笑亲密无间,说话间,眼神直视不卑不亢。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度,不由得黛玉心中一惊,起身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