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窘迫的只差钻到地缝里再不出来了。
“行了,大伙赏个脸,小哥儿脸嫩,都莫再提了。”先前坐在贾兰身旁的男子扬声笑道。
周围几个人都笑了一通,果不再说话。说书人也开始了另一个段子。
好长时间,贾兰都不敢抬头,待听到铭清忍不住笑了出来,才撇着嘴把手里快要被五马分尸的瓜子扔向他。
太丢脸了。
身边那男子笑起来说道:“小哥儿你真是太可爱了。”
贾兰瞪他一眼,嘟着嘴不说话,过了一会,犹自懊恼道:“真是,哭鼻子也值得围观。”
男子噗嗤笑了,“哭鼻子当然不值得围观,但要看是谁哭了。”
铭清小声的说:“兰哥儿哭的太好看了。”
贾兰忍无可忍的再次向他扔了颗瓜子皮,愤怒道:“哭还分什么好看不好看。”
铭清缩缩脖子,低着头笑。
贾兰把瓜子磕的咯嘣咯嘣响,那恶狠狠的表情到像是在咬人一般。
磕了两三个瓜子,他缓下心绪,对着那男子不甘情愿的说:“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男子笑了笑,“举手之劳。”
贾兰随意的问道:“我叫贾兰,他是铭清,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微微挑眉,一股爽朗之气油然而生,“在下柳湘莲。”
“什么?”
待贾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第一时间把铭清扯到自己身前,挡住四面射来的好奇目光,他躲在铭清身后作鸵鸟状。
诡异的宁静过后,是哄堂的大笑。
还是白老三的声音,“哈哈,小哥儿,你又怎么了?莫不是钱老六送的芙蓉糕粘住了牙?”
贾兰探出头,摸摸脸懊恼的说:“对不起,吵到大家了。”
若说贾兰方才默默的流泪让人莫名的心疼,那么现在明显的含羞便是让人无可自拔的喜爱。
小小的娃儿,安静乖巧,温和守礼,长得眉清目秀,打扮得干净贵气,弯唇一笑,带弯了一双春山黛眉,眉间一蹙,引得了双目涟涟,天生尤物,莫过于此。
“你这娃儿长得真好看!我白老三今日得见如此美景,当浮一大白!小二,拿壶酒来!”
“你白老三居然也会咬文嚼字了,好,我陪你喝!”
茶楼上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
不是吃饭的时间,而且又都是十几年的熟客,老板对于在茶楼喝酒这件事也不闻不问。
贾兰桌上也放了一小壶米酒。
柳湘莲倒了一盅,一饮而尽,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名字可以让一个人这么激动,你认识我吗?”
贾兰默默流泪,又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不过是比肩而坐。
他点点头说:“我二叔说过你。”
柳湘莲有些茫然,“你二叔?”
“姓贾名宝玉。”这倒不是贾兰假托之词,宝玉闲暇时确实有提到柳湘莲之名,不过是很少罢了。
“哦,宝兄弟啊,他是你二叔啊?”柳湘莲听了名字便想起来了,他和宝玉一起喝过酒,“说起来也是,长得那么好看的能有几个,可不是一家的?”
贾兰撇撇嘴,一个大男人被称之为好看,听了真让人内伤。
贾兰没有和陌生人相处的习惯,柳湘莲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只是对着一个孩子,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
又喝了两盅酒,柳湘莲才问道:“刚才无缘无故的,怎么哭了?”
贾兰猛不丁被人旧事重提,有些愣怔,过了会才偏过脸淡道:“不过是一些旧事。”
柳湘莲知道是自己逾距了,才发现贾兰和宝玉不同。
宝玉为人最是分明,见了喜欢的人恨不得掏心肺腑,天天在一起才好,而见了讨厌的人,必要皱眉撇嘴,远离三尺才罢休。
贾兰却不同,表面看来他神色随和,温文尔雅,但细相处一会变发现他一直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下意识的疏远着所有人。
都中的公子哥,柳湘莲不说都认识,但举凡有些名气的他都见识过了,尤其是贾府的几位,更是经常来往。
那些人什么德行,他自然一清二楚。宝玉也就罢了,荣府却大概只有门口一对石狮子干净吧。
都中有品行好的公子哥吗?有,但柳湘莲见的少,十中也就有一二。他们的性格大多与现在的贾兰相似,空谷幽兰,清高孤傲。
柳湘莲审视着对面的贾兰,他正看着窗外,一双黑眸空茫茫没有焦距,眉间紧蹙,带着浓浓的伤感。柳湘莲猜不透他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哀愁。
莫名的,又想起了方才之事。
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贾兰流泪的人,他只是发现说书人讲着讲着忽然停住了口,面露困惑的盯着一个方向。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柳湘莲已经忘记了猛然看到他时是什么感觉,只记得心间无法抑制的疼,一点一点如同钝刀子划在心尖的疼。
他那时候的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茫然,黯淡,神伤,滴滴泪水静静滑下眼角,滑过腮边,落到下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凄清。
“兰儿。”柳湘莲突然开口唤道。
贾兰一惊,偏首看向他,淡淡的说:“你喊得好顺口。”
柳湘莲挑眉一笑,“我和你二叔是朋友,没让你喊我叔叔已经够义气了。”
贾兰拭拭袖子,拱起手一本正经的道:“柳兄。”
柳湘莲噗笑了,“你怎么这么好玩呢。”
又坐了一会,白老三嚷嚷着要听《千里走单骑》,钱老六不愿意,非要听《薛仁贵征西》,两个人吵讲起来,说书人也不管,坐下来喝茶权当休息了,其他几个人也像是习以为常了该干嘛干嘛。
这两人吵架很有个性,一个扯着嗓子唱关公,一个吊着嗓子学王宝钏,贾兰撑着下巴看两人对戏,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连二楼北面雅间出来了人都不知道。
不经意间似乎瞄了一眼,不过转瞬便又回到了戏场。
长得真好看,他脑子里匆匆而过一句话。
片刻后,他猛然站起来,吓了柳湘莲和铭清一跳。
“怎么了,兰哥儿?”铭清惊吓的问。
贾兰理都没理,直接往窗户外探出了头,视线射向下方。
楼下停着一顶深蓝色四人轿,本来是极为平凡的一件物事,却因为旁边站的人,而生生变得神秘莫测。
那人像是发觉贾兰在看他,遂仰起了头。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火树银花,华灯灿烂,只是一切都比不上那张浅浅微笑的脸。
本来模糊的影像,经过又一次的拓印,逐渐清晰。
那人合上手中轻摇的扇子,对着贾兰宛然一笑,然后低下头进了轿子。
“你认识的人?”柳湘莲站在他旁边问,刚才那个人他只模糊看到个背影。
“蓉……”脱口而出一个字,忽然又想起他的名字不是这个字,便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哥哥。”
“哎,你们贾家果然都是气质出众的,我倒是没看到这人面貌,不过单看这一身贵气,定是个英俊人物吧?”
贾兰胡乱的点点头,看了看快要过午的样子,便对铭清说:“去找三叔回家吃饭。”
铭清也玩够了,顺从的点点头。
贾兰对着柳湘莲拱拱手说:“柳兄,再见。”
柳湘莲还以一礼,“期待下次见面。”
茶楼上的人见贾兰要走,纷纷拜别。贾兰笑着应答下次还来。
到了楼下掌柜处结账,那掌柜的笑眯眯的说:“有人结过了,不仅小哥儿的,连柳公子的,白老三的,钱老六的,二楼几个人的都付了。”
贾兰惊了,讶道:“谁?”
“就刚才出门的那个白衣公子。”
是他?
贾兰抿了抿唇问:“掌柜可认识他?”
掌柜的摇摇头,“不常来,不大认识。”
贾兰有些失望,但仍笑道:“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摆摆手,“下次再来就是。”
贾兰笑了笑,带着铭清出了门。
“兰哥儿,那位白衣公子是谁啊?”走在路上,铭清问。
“去年元宵节,你找到我时,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铭清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青色砖瓦上,深蓝色轿子不紧不慢的走着。远离了街市,空荡的路上显得格外幽寂。
“公子认识那位哥儿?”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静寂。
半晌,那轿子里才传出声音,低沉悠然,带着一丝儒雅,“也算是吧。”过了一会,又含了两分笑意道,“一年没见,我还以为见不着了呢,若不是今日有了闲情……”
突然起了休闲的心思,只怕要错过了吧。
一年不见,去年仍是稚童模样的他现今生的越发精致了。
贾府的小少爷吗?
轿子里的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白净无一墨迹的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摇动。
12、笑笑,哭哭
节后零零星星又下了几场小雪,贾府里院子里的白色去了一层又掩一层,寒意迟迟不下。只是这连绵不断的寒意却怎么也打不断荣宁二府几位公子哥的闲心,整日里不是这府摆戏台,就是那府放花灯。
初始宝玉、贾蓉也曾叫上贾兰凑凑热闹,后见他对此并不热衷,想及他不过是半大孩子,后来便不再叫他了。
贾兰白日里写写字看看书,晚间陪李纨念念诗,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后来还陪贾环出去逛了一次街,但没遇上柳湘莲,也没遇上那个笑得温和的男子。
贾兰心里有小小的失落,不过这失落一晃而过,在贾兰还没发现前就消失了。
又下了场雪,李纨受了风寒,不是很严重,只是需要躺在床上休养几天。贾兰看李纨每日病怏怏的,面上与往日无异,心里很是焦急。
本来就是不怎么出门的性子,这下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床前床后的陪着李纨解闷。
贾环见他如此,几次想邀他出门,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李纨虽觉贾兰小小年纪沉稳孝顺很是懂事,但又觉他这般严肃很有未老先衰的先兆,遂道自己已无大碍,兰儿可出去自行玩乐无妨云云,无奈贾兰固执异常,回道母尚未脱离病难,儿怎可独享欢乐。
李纨心里又苦又喜,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恰逢迎春三姐妹来看望李纨,李纨便托辞自己要休息,让三春代为照看贾兰。
贾兰一边撇着嘴想依着他的实际年龄,自己照看她们还差不多,一边恭敬的对李纨道是。
迎春三姐妹笑着把贾兰推搡出去。
闺阁之中,本来就没有太多打发时间的东西,除了女红,无外乎琴棋诗画。
因在正月里,闺阁中忌针,探春便提议玩赶围棋,迎春惜春抚掌同意,贾兰意见忽略不计。
玩了一上午,贾兰不输不赢。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贾兰身上,让他有些昏昏欲睡,趁着中午用饭的时间,他打算遁走,却被正赢得兴起的探春识破,又吵又闹的不依。
贾兰被磨的无法,只得继续留下来。心里安慰自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忍了。
这边扔着骰子,门口有人说话,红色软帘掀开,是贾环来了。贾兰看他来了,登时笑道:“你不在太太那学习,怎么跑这来了?”
贾环因住宅离王夫人最近,在家时常都是王夫人管教,与宝玉同处一室。贾环对宝玉面上虽是介怀,心底却仍是亲近,而宝玉对浊世男子皆存无视之心,遂二人日日见面,然相安无事。
侍书搬了把椅子过来,贾环坐下笑道:“你们都在这玩,独我一人学习,岂不是亏了。”迎春便道:“宝兄弟不是在吗?他是个最会玩的,怎么今天没玩头?”
贾环摇摇头,“他去宝姐姐那了,我想着兰儿在这,便过来了。”迎春笑道:“你看看,兄弟不近,倒叔侄近了。”
探春在旁边看着磕着瓜子也不应声。贾环向她行礼,她也只是淡淡的回。贾兰在旁看着,也没说话。
因加了贾环,贾兰便借机偷懒,斜斜的靠在貂毛靠背上,撑着下巴为贾环出主意。
玩了不多时,外间又有人喊:“史大姑娘来了。”几个人赶忙起身,出门至贾母处。
史湘云正和宝钗大笑大说着,看几人进来赶忙问好厮见。
说了几句话,探春便左顾右看,面上带疑惑之色,宝钗问:“三妹妹找什么?”
探春笑道:“怎不见宝哥哥和林姐姐?”
史湘云努了下嘴,没有说话。宝钗笑道:“他二人自当是有去处的。”
这话说得没前没后,再看史湘云脸上隐隐有不满之色,众人皆猜大概是林黛玉又使了小性,宝玉跟去哄劝去了。一时心思各异,也没得人说话。
贾兰微皱了下眉,转眼笑道:“云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可给兰儿带礼物了?”
史湘云一拍脑袋,恍悟道:“我刚才进门时就觉得少带了些东西,让兰儿一提醒想起来了,忘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