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我呆呆的看着这幅画,正好在这个时候,又有一阵风吹过,周围的几幅画都晃晃悠悠的动了起来,我急忙抬头去看。
左边的那幅画,画着我身上还披着风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怠和急于见到女儿的焦虑,一只手朝旁边抬起。
这幅画原本没有什么问题,可这个手的动作,却让我整个人显得有些别扭。
但立刻,我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那是我刚刚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的样子,我的手并不是抬起,而是被裴元修牵着,可这幅画上根本没有画裴元修,连他的手都没有画出来,所以孤零零的我手这么抬起,才会显得那么别扭。
我又看向了旁边。
那边的画,画的仍旧是我,也是在沐浴之后,长发还带着润泽的湿度披散在脑后,一袭缟衣让我显得十分闲适,被风吹起衣袖和裙角,也撩起了我腮畔的一缕发丝。我一只手轻抚过那缕乱发,另一只手撩起裙角,小心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而这,正是我今天刚刚沐浴完,从浴室中走出来的时候!
这里的画,全都是今天,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
一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一身冷汗。
我回到西川,并不是秘密,任何随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我,看到那些画卷里所画的任何一幕,可真正的,看到自己被事无巨细的这样刻画下来,却让我从心底里升起了一阵寒意。
我,在被人窥伺着!
而窥伺我的人,竟然这么快就将今天发生的事全都画了下来。我再走回到桌前,看到那幅我的侧面的画像,也明白了过来,这是我在沐浴之后,和裴元修相对交谈时候的样子,可画上仍旧没有他,只有我一个人!
这,不过是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
下意识的伸手去触摸,指尖立刻感觉到,画上还有些墨迹是湿润的,我反手一看,指尖已经被染黑了。
画这些画的人,才刚刚放下笔!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抚上了我的手心。
“啊——!”
我吓得低呼一声,急忙要挣脱那只手往后退,可那只手却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我不仅没能退后,反而一个趔趄被拉了回去。
一阵急风从塔四周的窗户灌了进来,吹得这里面的画凌乱飘飞,我被那只手拉着,好像一瞬间穿过了无数翻飞的画卷,也穿过了画卷上所刻画的这些年,我曾经笑过,哭过,痛过,伤过的记忆。
而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些画卷的后面,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这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因为我知道,我见到了谁。
这个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很年轻,虽然我知道他也已经快近而立之年,可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俊朗和圆润。他和他的母亲很像,甚至英俊中也带着几分他母亲的美,柳眉凤目,既美,又带着几分凌厉。眉间隐隐一点血红的细痕,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像是玉雕的观音。
可我知道,那一点细痕,是被他母亲硬生生打出的伤。
这些年来,都没有消退。
我看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是狂乱,还是根本就停止了,只听着自己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伸出的手也忘了缩回来,还被他轻轻的抓着。
他抚过了我冰凉的掌心,同样是微凉的手指一直滑过我的手,移到了指尖,轻轻的一揉,便将我刚刚沾上的墨渍抹去。
然后,他抬眼看着我,脸上浮起了微笑。
“姐姐。”
我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又是一颤。
832。第832章 你的女儿,不在我这里
“姐姐。”
他的声音,即使分开了这么多年,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也并没有觉得陌生,因为这个声音也曾无数次的在我的噩梦中回响,这一刻,也像是那些纠缠我多年的梦魇。我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颤抖了起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抬起另一只手,慢慢的伸向我的脸颊。
“姐姐……”
但这一刻,我已经完全没有余地去注意他的声音,去躲开他的手,因为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必须抬起头才能看着我,也必须抬高他的手,才能触碰到我。
因为他,坐在一张轮椅里!
“你——”
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我,有些汗湿的掌心熨帖上我的脸颊,虽然没有那种滚烫的温度,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好像激起了火花一般,让我猛地一颤。
“你的腿!”
“你终于回来了。”
“你的腿……”
“姐姐,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
还想要再开口,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看着他看着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专注,好~无~错~小~说~m。~QUlEDU~像要把我的身影篆刻在他的眼睛里,就不肯再放出来一般。
那种让人恐惧的执着。
也不知是恐惧,还是震愕,我向前走了一步,颤抖的手也伸向他,慢慢的触摸到他的膝盖。
我不知道坐轮椅的人,和正常的人被触摸的时候有什么不同,或许根本就没有不同,至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没有丝毫为自己只能坐着,仰头看我而有什么失落,仍旧欣喜若狂的望着我,喃喃道:“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我慢慢的蹲下身,看着他规规矩矩摆在那里的两条腿,那曾经是多不规矩的两条腿,整天惹是生非,最喜欢满山野跑,都仗着这两条腿,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无视禁令,番强越户,也是仗着这两条腿。
我抬起头看着他:“怎么会这样的?”
他微笑着看着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反而闪烁着愉悦的光辉:“姐姐还记得吗,我以前最喜欢来这里。”
“……”
“还记得吗?”
“记得。”
“不过那个时候,这里不是姊归塔,而是红颜楼。我最喜欢番强进来,而且总是在这个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可以见到姐姐。”
我扶在他膝盖上的手顿时变得冰冷了起来。
对,我没有忘。
在红颜楼渡过的那些日子,他时常会来,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进来,而是无视禁令,一次又一次的番强进来。第一次进来,当他站在我的床边,一直看着熟睡的我,直到我从梦中都感觉到那种炙热的目光而惊醒过来的时候,对上他在夜色中那双安静却精亮的蛇眼,让我几乎失声尖叫。
那个时候的他,只有十来岁。
却让我恐惧。
当然,恐惧的,并不只是在夜色中,凝视着我的那种眼神。
现在,他仍然用那种目光看着我,世事变迁,我和他都已经改变了太多,年纪、身份、地位,甚至是各自的身体,可他的眼神,却始终一成不变。
我颤抖着道:“我记得,每隔半个月,你都会来看我一次;每次,都是这个时辰,瞒着人番强进来。”
他微笑着看着我:“那姐姐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半个月才来一次。”
才……
他说得,好像是他应该每天都来。
但对上他的目光,似乎真的本来就该如此。我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因为你每次看过我之后,都会被——被打一顿。”
他笑着看着我:“我就知道,就算姐姐在红颜楼,外面的事也瞒不过姐姐。”
“……”
对,瞒不过我。
我清楚的知道,每一次他看过我之后,都会被他的母亲罚跪,用藤条打他的腿,一边打一边问他还敢不敢再来,如果再来的话,就要打断他的腿。
当然,那个女人不可能真的打断他的腿,只是打伤了他,他养一阵子,能跑能跳了,就又躲过那些守卫,番强进来看我,然后再出去的时候,又被打伤腿。
有的时候,我会想他身上那种令我恐惧的执着到底来自何方,但仔细想想也许就能明白,血浓于水,他像父亲,也像他的母亲,并没有多少女人能真的忍心这样打自己儿子的腿,他不认错,她也不停手,一直打到伤痕累累,甚至当我出红颜楼的时候,发现他的腿已经落下了一些旧伤。
我扶着他的膝盖,说道:“我知道你的腿被打伤了很多次,但这么多年了,也该养好了吧。”
这一回,他沉默了下来。
低垂的眼睛在周围满满的灯火下显得有一时的黯淡,再抬起看向我的时候,平静无波,也漆黑无光:“那一年,父亲走了。”
“……”
一听到这句话,我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垮了下来。
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因为我硬不起心肠。
虽然无数次的哭过,甚至在许多个夜里,梦里,恨得咬牙切齿,但只是证实他已经过世的消息,还是让我痛彻心扉。
而眼前这个人,是和我有着同样血脉的人。
不管我对他如何,他对我如何,但在有的时候,也许天地间,只有我和他才是唯一相通的。
想到这里,原本的戒备也放下,我扶着他的膝盖,微微有些哽咽。
一只微凉的手慢慢的,温柔的抚上了我的手背。
他俯下身凑到我的耳边,用温柔得几乎不真实的声音,低声道——
“我也知道,你居然嫁人了。”
“……!”
我的心一颤,急忙抬起头来。
他就这么看着我,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映着我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东西,那种无光的漆黑让我感到心悸,正想要推开,他轻抚着我手背的手却一下子扣紧了我,手上的力量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可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却还是那么的温柔。
“你嫁人了……”
被他的手这么触碰着,那种来自他的凉意从他的指尖染上了我的肌肤,很快遍及全身,有一种被噩梦蔓延,吞噬的感觉。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那又如何?”
“……”
“我离开红颜楼的结局是什么你很清楚?况且现在,我又嫁了。我的丈夫就在第一层塔。”
他盯着我:“不一样。”
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我分明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刀锋般的狠厉。
这时,我也慢慢的站了起身,一用力将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肌肤上已经留下了刀刻一般的痕迹,我低头看了一眼,淡淡的用拇指抹过去,然后说道:“颜轻尘,当初那个书生有没有把我的话传回来。”
“有,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那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
身后的烛火将我的影子浓浓的洒在地上,也覆住了他的眼神,我看不清这一刻他的眼睛里是如何的神情,只是在一刻的沉默之后,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丝近乎孩童一般天真的笑意,然后将轮椅往前推了两步,又一次停在我面前,伸手捧起我的手,轻抚着刚刚被他弄出来的红痕。
他温柔的抚摩着,和小时候我照顾他一样,还轻轻的吹了一下。
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虽然极力的控制,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了一下。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着我:“姐姐说过的话,不好的,我都忘了。”
“……”
“我只记得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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