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来道别时,柳风骨正站在院中吹箫,夜晚明月当空,微风中旋律悠扬,气氛安详宁静。
世人皆知柳五爷手中吞吴刀难逢敌手,却不知他的洞箫也是一绝。
这是一首充满异域风情的曲子,音调转承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大漠黄沙,驼铃阵阵的场景,苍茫大气中又透着几分柔情缠绵,仿佛情人的倾诉私语。
叶炜静静听着,不愿打断这份难得天籁,总算明白柳浮云的箫技承自何人。想到这个名字,他内心又是一痛,经由箫声的洗礼,惆怅更甚。
这首曲子,他曾经吹给他听过……
柳风骨悠悠一曲吹完,忍不住一声长叹,声音中蕴含着无尽的酸楚。他回过身,见叶炜正站在门口发呆,不由得微笑道:“雕虫小技,让你见笑了。”
“不……”叶炜回神:“有缘听前辈一曲,三生有幸。”
“箫声还是失之轻浮,此曲若是由埙吹奏,会更加古朴沉稳,不知……”柳风骨说着话,眼神瞟向叶炜的腰间挂饰。
叶炜脸上一红:“这伯氏埙……是家传信物,藏剑弟子每人都会佩戴。晚辈其实……对音律一窍不通。”
“是么……也罢。”柳风骨叹了口气,掩住眼中些许失望。叶炜听到他低声喃喃道:“可惜,只听过那么一次……”
他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又道:“你来,是为了向我辞行吧?”
叶炜惊讶,他本来还在犹豫如何向老人说明。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两人感情日益亲厚,柳风骨的修为气度,人品胸怀,无一不令叶炜心折敬仰,而对方待他的亲切温厚,更是令叶炜早已拿他当慈父看待,不由自主地心生眷恋。这时忽然要提出分别,他竟是说什么也舍不得开口。
“是……”叶炜垂下眼眸,不想说出真实原因令这位长辈忧虑,“晚辈已经伤愈,也该回家报个平安。”
“说得也是,你离家日久,想必爹娘兄弟都在着急。”柳风骨温声道,“江湖风波险恶,一路多加小心。”
叶炜躬身道谢,忽然走到柳风骨面前跪下,重礼三拜。
“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他抬起脸说道,神色坚定。这个承诺,哪怕穷尽一生也在所不惜。
他已害老人失去女儿,绝不能再让他失去一个儿子。
柳风骨微露笑意,欣慰地点了点头。
叶炜起身离开,柳风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等一下。”
白发青年止步,回身安静等待吩咐。
“你若回到藏剑……”他踌躇良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叹息道:“没什么,你去吧。”
☆、番外二 完
旅行中途终于找到网来更新
三少爷无恙归来,且多年旧伤得以痊愈,藏剑上下无不欣喜。只是高兴之余,免不了一些缺憾。
叶炜变得沉默,即使是身边至亲,他也从不开口。每日除了庭前练剑,就是把自己关在梅庄房间内呆呆出神,昔年活泼爱笑的脸上只有死一般的冷漠,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家里只看到他经常独自外出数日,随后失望归来,继续周而复始这种自闭的日子。
叶英等人对此忧心忡忡,却是毫无办法。罗浮仙劝说几位主人,三少爷新丧妻子,怕是伤透了心,还是给他一些时间缓和为好。叶晖听罢不由得摇头叹气,叶蒙空自着急,叶英思索片刻,下令除必要的家丁和侍女外,其余人一律离开梅庄,以免打扰三庄主静修。
“父亲那里……要禀告他老人家吗?”叶晖犹豫,叶孟秋此刻正在剑冢闭关,尚不知儿子已经归家。
叶英缓缓摇头:“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屋内一片寂静,父子之间闹到如此地步,是何等悲哀。然而叶炜如今心境若此,父亲又对柳家成见极深,若是贸然见面,难保不生变故。
这个脆弱的家庭,已经不起更深的打击了。
夜晚的梅庄静谧异常,甚至连远处的泉水流动声都清晰可辨。
前来收碗碟的中年侍女站在半开的门口,忍不住内心叹息。桌上的饭食已经凉透,又是只略动了几筷的样子。
叶炜背对房门坐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盯着窗扇发呆,许久没有变过姿势。
没人猜得透他在想什么,他就一直沉默坐在那里,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回头一惊,正要躬身行礼,来人却轻轻一摆手,令周围所有人退下,只留身后跟随的白发老者随侍。
久未见面的父亲站在门首,静静看着屋里的儿子。叶炜感到身后的气息,却依旧漠然不动。
叶孟秋看着儿子雪白的长发,忽觉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陌生。
他记忆中的三儿子,是那个爱笑爱闹,意气风发的少年,手持长短无双剑,整日里上蹿下跳,立誓要做藏剑第一高手。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无双剑踪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形容枯槁的行尸走肉,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叶孟秋犹豫片刻,终是轻轻拍了拍房门。
里面的人没有声音,也不曾起身相应。
他忍不住加重拍打,开口唤道:“炜儿。”
叶炜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坐姿都不曾改变。
一旁的叶泊秋瞧得着急,生怕老主人因此发怒,又跟三少爷发生什么不愉快。却见叶孟秋呆立半晌,缓缓垂下头,转身落寞离去。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叶炜微微闭上眼睛,眼角隐有晶亮。
叶孟秋黯然离开梅庄,也不叫车马,只是默默往前随意走着。身后的叶泊秋忍了许久,还是憋不住说道:“三少爷他……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叶孟秋止步,仰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我听说,柳家那女儿……已经过世了,是自尽的。”叶泊秋继续低声补充,语调小心翼翼,他看对方并没有拒绝听的意思,终于鼓足勇气说道:“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放不下吗?”
前面的人忽然加快脚步,叶泊秋不由得急道:“三少爷的内伤,是他亲自打通治好的。”
叶孟秋停顿了下,身影随即迅速消失在静夜中。
他不辨方向地走了许久,发现自己又回到剑冢内部。
弟子都在晚课中,葬剑谷一片寂静。只有他站在水潭旁的石碑前,浮想联翩。
儿子心中深怨固结,他全都知道,却无力开解,只因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您还是放不下吗?叶泊秋的话言犹在耳,他闭目自嘲,手指不由自主攥成拳头。
怎么可能放得下……时光流逝,沧海桑田,昔日的小小山庄成为如今名震天下的门派,风光无限。在这些辉煌的掩盖下,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旧事,直到那日女子出现,他才陡然发觉,那些刻印在心头的伤口,其实从未真正愈合。
惊怒交加的痛骂,冷漠的拒绝,他看到了儿子脸上难以置信的痛苦,女子的委屈与胆怯,其中夹杂着孩童柔弱的哭声,更让自己显得像个不近人情的恶人。
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薄薄的伤疤一经撕开,鲜血淋漓的痛楚汹涌而至。那份绝望,一如昔日在废墟中挣扎的少年。
为何偏偏是他的女儿?甚至还生下了有柳家血脉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压倒霸刀为目标,穷思竭虑,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然而柳家却以退让居多,面对锋芒能避则避,令挑衅的拳头仿佛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柳夕的死,叶孟秋已颇有悔意,但依旧拉不下脸来认错。然而这次儿子旧伤痊愈,对叶家不啻于再造之恩,那份常年融于骨血中的恨意,竟在无形中渐渐土崩瓦解。
叶炜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并非性命攸关的伤势,要他人耗费几十年的修为,连兄弟之间尚要犹豫三分,更何况是全不相干的外人。
一个本该是仇人的外人,却做出这般牺牲……叶孟秋思绪纷乱,不觉间眼眶发热。
“你……”他喃喃吐出一个字,便再也接不下去,手指颤抖着轻抚石碑。那石面平整光滑,仿佛一面镜子,将他的脸隐约照了出来。
白发满头,眼神疲惫,脸上沟壑纵横。那是一张苍老枯朽的脸,再不余当年半点容颜。
他已恨了整整五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叶孟秋闭上眼睛,几滴泪水自眼角溢出,恍惚间仿佛听到年轻的声音响起。
我要在这里一笔一划的刻下,好教后人得知,本门能有今日,全是得益于一人教诲。
藏其锋而形不露,不如就叫藏剑山庄,你看如何?
他站立良久,忽然拾起一柄插在地上的废弃短剑,在石碑上刻起字来。
“孟秋年轻时喜剑,痴于铸剑,抛弃功名之后……”
但见他手腕劲力深厚,字迹深入石面,碎屑扑簌簌直落,似是要将多年郁结发泄殆尽。
“……高人将铸剑精要倾囊相授,使余进境一日千里。葬剑谷中所埋众剑,是为祭奠提点指教之恩德。此高人即是霸刀山庄柳……”
他的手忽然停顿,那个柳字刻到一半,手中剑尖颤抖,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伸手一抹脸,不觉已是热泪盈眶。
这个名字,他念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然而若无爱,何来恨?
他忍住激动情绪,接着慢慢书写。
“……自今而后,凡我藏剑弟子,不得挑起与霸刀任何恩怨。若有冲突,能退则退,能让则让。”
犹记少年承诺,千般往事历历如昔。
碑文刻完,他一声清啸,抛下短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曾盼一世交好,月下对酒纵歌,携手红尘天下,奈何韶华已去,造化弄人。
番外二完
叶神烦乱入:爹,你那个碑放在剑冢深处,儿子一时没看见呀没看见~~
柳惊涛:……………………(正被参加门派活动的玩家们打得再起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三 重逢 上
安史之乱祸延数年,随着李光弼大破史朝义而接近尾声。此次兵革战乱,民坠涂炭,不仅宫廷内一朝变天,武林之中也是风波连生。作为幕后掌控的九天组织,因伊玛目和李惔的身死彻底分崩离析。隐元会无名不知去向,神算远在西域,剑圣跟随方乾返回侠客岛,不问世事。其余几人更是已无意天下纷争,至此,九天名存实亡。
炎天君柳风骨因功力大损,不敌于胁迫,竟被大儿子柳惊涛软禁于别院之内,幸得次子柳浮云和叶炜救出。顾虑到九天身份敏感,为免有人再起不良之心,叶炜得到父亲默许,将柳风骨送往藏剑剑冢内暂居。
四季灵谷景致绚丽,柳风骨却没有欣赏的情绪。回顾自己一生,着实是忧虑多欢乐少。外人只羡他武功卓绝,名动四方,却不知他情场失意,事业衰颓,面对组织的倾塌和好友的血仇无能为力。
这一日晚上,他站在秋瑟谷的石屋外,瞧着天边明月清辉,愁思纷纭。忽然背后传来细微的树叶踩踏声,回过身一看,不觉楞在那里。
叶孟秋站在数尺之遥的地方,正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少年分手后就再没见面,这还是暮年首次重逢。柳风骨心中的对方,依然是那个双十年华的俊俏儿郎,黄衫翩翩,笑颜清浅,而眼前之人却是长拐白发,皱纹丛生,想到自己也是这般样貌,一时只感到前尘如梦,心中迷茫。
叶孟秋的眼神同样复杂,流露着追忆和惆怅。爱与恨夹杂其中,分不清彼此。
两人对视良久,叶孟秋忽然转身向谷外走去。柳风骨不由自主跟上,一前一后,沉默前行。
途中经过水潭草地,叶孟秋在一座是石碑前停下,像是在思索什么。柳风骨环顾四周,觉得景色有点熟悉。
这里是他们昔日谈剑论道的地方,也曾是一夕欢愉所在。
“你当时动怒,怪我过于自私,只顾自家不虑天下,”叶孟秋背对他开口,声音平静:“可先贤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自家都管不好,何以妄谈天下?”
这句话字字诛心,柳风骨想起自己辛劳一世,最后却连儿子都视己为仇,不由得心如刀绞。
人心无形难测,穷尽算计只会伤人伤己,徒劳无功。严纶昔日言语,已预言了九天最终结局。
两人都是垂暮之年,当年的误会和苦衷,虽然真相揭晓,却是毫无意义了。
继续前行,前方隐有风雪呼号之声,正是灵谷的极地所在冬寒谷。此时初雪刚过,视线所到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更添冷意。
柳风骨见广场石壁上刻满字迹,忍不住走近细看。忽然脸色大变,身形微晃。
那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都是刀法,正是当初他在剑冢切磋时的武功招数。但见每一招旁边都列有破解的剑势,刻痕深入石壁,更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