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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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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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路冻崖高人世九重 花甜药苦巷陌五曲

  弘治三年的夏季异乎寻常的热。
  分明只是六月末的光景,小康之家已大抵换了夹彩绉纱;显贵身上则穿着薄而轻软的西洋布;就算是挑担的商贩执鞭的车夫,也是一身布衣单麻。
  黑夜渐渐散去,清晨的凉爽尚未持续一盏茶的时间,便渐有炙烤回温的态势。
  胡同口走过来两个人。
  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卖花货郎,只是这卖花货郎身边还走着个打幡儿卖药的。
  卖花的看起来很是年轻,身上穿件褐色小衣,裤腿挽到膝盖上,旁边卖药的三十上下,唇上蓄须,青衣广袖。
  雨化田已经感觉到街上行人望向他俩的目光。
  卖花的声线一沉,没好气儿地瞪了身边人一眼:
  “花甜药苦,物性不容,你一个卖药的和我这卖花的走在一起,岂不奇怪?”
  卖药的朗声道:
  “此言差矣,花有可入药的,药也有不是苦的。不说别的,我看你这卖花担子上就有几味可入药哩。如果我是个卖咸菜的,一路却跟着你这卖花的,那才是头等怪事。”
  胡同边院落的小门忽而打开,一个头扎双鬟的丫头半倚门边招手道:
  “哎,那边挑担子的,可有常夏卖?”
  卖花的闻言停住脚步,便要在狭窄的胡同里做个回环。可那货担沉重,他这一转身不要紧,上面零零碎碎挂着的闹蛾儿通草花拨浪鼓胭脂盒等等,眼看就要掉下来。
  小丫鬟一跺脚。
  “哎哎哎,得了!你在那里戳着,我过去。”
  她提起长裙蹬蹬蹬一路小跑来至二人面前,纤纤手从卖花担上拣出个常夏花和小疲q草串就的花串,就着货担上的小铜镜簪在鬓边。那花串虽不是什么珍珠玛瑙,但胜在粉白嫩绿,新颖可爱。
  “这个好看,就要它了。卖花的,铜板拿好~”
  接着小姑娘就惊叫起来:
  “咦,方才只顾着看花了,你这卖花的面皮虽黑,倒是个黑里俏哪!”
  卖花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摸摸眉毛,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小丫鬟的目光又瞄向旁边卖药的。
  “卖药的,我方才听你说药也有不苦的,你倒说说什么药不苦?”
  卖药的从推车上拿出个棉纸包着的小方块。
  “梨膏糖,以秋梨炼膏而成,甘甜润肺,可祛夏火。”
  “听着倒是好东西,也给我包两块吧。”
  她付完铜板把东西收好,又看了卖花货郎一眼。
  接着小姑娘一咬牙一跺脚:
  “你这卖花的越瞧越好看……罢了罢了,你那担子上的纸蝴蝶茉莉花串和牵牛骨朵儿我也要了。”
  卖药的一愣,因为卖花的生得好看所以又多买了两串花?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
  小丫鬟边付钱边瞟了卖药的一眼:
  “卖药的你也别瞪眼,要是我家小姐来呢,兴许就多买两副药了。你生得虽也好看,却不是我喜欢的模样儿。”
  小姑娘说罢便提着几样东西蹦蹦跳跳回了院子。
  接着内院绣阁里就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有趣有趣,外面方才有个卖花的和卖药的走在一处。”
  “真的?生得如何?见你笑成猫儿一样,只怕是十分俊俏!
  “可不是,卖花的像是佛画上的占城年少,那卖药的……”
  “哎呀碎嘴子,话说一半卖关子,快讲那卖药的生得如何?”
  “卖药的倒是十成十姐姐你喜欢的模样,活似书里的神仙吕洞宾!”
  “呀,可惜未曾亲见一眼,不过我今早还看了本书,名儿叫《花药缘》的,听你说来这两人倒像是书里走出的了……”
  女孩们闲聊的声音渐渐远去。
  顾惜朝觉得这大明京师地界里的姑娘们简直堪称剽悍。
  前几日雨化田问他会不会卖咸菜,顾公子耳聪目明立马知道西厂提督意欲何为,不动声色只用一十六个字便给他撅了回去。
  “顾公子,你会卖咸菜吗?”
  “雨督主,你会买一朵染上酱菜味的花吗?”
  当时他话音一落,雨化田一双凤眼几乎立刻就瞪了起来。
  西厂督主内力深厚莫测,瞪个眼睛可以把茶杯瞪碎。打架吧,顾惜朝也没和他真刀真枪打起来过;但是吵嘴架,明显玉面修罗更会噎人。
  打架,不清楚;吵架,你不行。
  雨化田差点憋出内伤来。
  前天在灵济宫里,他手下的档头们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做花串的时侯,西厂提督曾经抱怨似地提起过顾惜朝三寸毒舌宝刀未老。
  然后黑围巾蒙嘴状似无口的大档头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他说督主啊,失于此处可于彼处胜之。
  雨化田其实有脸盲症,他认人一般只认衣着特征和眼睛,如果看不见眼睛就很容易张冠李戴闹出笑话。
  所以以前手下人在西厂提督心里一直是这样的代号:面具男、泪痣男、刀疤男、胎记男、小宫女。
  后来故人烟消云散,西厂里的职员换了一茬,就变成:黑围巾、蓝中裤、红袜子、紫眼睛、短睫毛。
  大档头一言说进督主心里去,雨化田想着该给黑围巾加加薪了。
  果然黑蓝红紫四位档头不负所望,督主平时是督主时那自然是光华熠熠,就算督主想扮成个卖花的,那也得是大明两京十三府卖花行当里的金牌一枝花。
  长相,要看似朴实便于隐藏收集情报,但一定不能太普通,要在可以引起幕后黑手一定注意的同时又引发所有来买花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欣赏赞叹,蓬松的丸子头外加黑里俏最合适;卖的东西,要既符合《大明律》里卖花货郎的行业规范,又独出心裁可以成为热销产品,同时还得顾及被害人曾经贩售过的花朵品种,引起真凶的注意。
  雨化田在看见四位档头呈上来的伪装报告时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如果西厂在触手可及处开个鲜花连锁一条龙,能赚多少外快?
  现在看来这个真可以有,到时便整理一份折子,递到陛下那里去。由此为开端,可以令皇家秘密介入底层商业行当,市井杂闻民生百态上达御前的同时又可以打开物美价廉的装饰品供小于求这个缺口,不拼大小,抓牢民心,以多为胜,与日渐盆满钵满腰缠万贯的民间巨贾们分一杯羹。
  雨化田心念电转间已经把算盘拨出花来。
  顾惜朝看见西厂督主又陷入他自己的诡异里世界去,一双凤眼闪着金光,便什么也不说只当没看见。
  如果换做皇城一战之前的自己,是断断不会扮成个打幡儿卖药的在街上晃荡的。
  玉面修罗曾经对这三教九流市井吆喝嗤之以鼻。
  宋时等级称谓界限分明,并不是什么人都可随便乱叫公子的,公子公子,公卿之子是也。顾惜朝出身寒微,母为倡优之籍,从小便生长在邗江之滨花巷五曲之中。少年时曾为生计拉场子卖艺,只为混一口饭吃。却不知老天弄人,晨起漫天雨,暮来遇晚晴。
  他很爱妻子,却不知要如何疼惜,想着娇妻出身名门,定不能跟着自己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晚晴曾经再三说过,只要是夫唱妇随,便是效文君当垆卖酒,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顾惜朝舍不得。
  高车亮马,锦绣裙裳,出入皆有仪仗,这才是他想给妻子的生活。
  千里追杀时曾有人看他丞相假子的身份,唤他一声顾公子,当初尤觉刺耳。他想着有朝一日得势乘龙,到时朝野间只知顾惜朝的妻子是傅晚晴,不再谈傅宗书的女婿是顾惜朝。
  后来纤弱娇妻素手持剑,利刃寒芒血染罗裙,只为换他一命。
  傅晚晴很怕疼,以前笨笨拙拙给他缝衣裳,针扎到手能掉出泪来。剑锋利可削铁,那么着在脖子上划拉出个血口子,却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样子。
  灵堂上缟素飘摇,他看见妻子之后总觉得她还睡着,想的只是伤口要尽快包扎好,养好了伤之后,管他什么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只愿市井里看灯赏花,江湖上泛舟逍遥。
  生死一瞬,百年霎那。
  富贵荣华不过过眼云烟。
  雨化田的声音忽而响起来。
  “这说书先生倒是有些学问的。”
  顾惜朝抬头才发现已来至茶楼酒肆边。
  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拿着扇子讲兴亡旧事。
  “且说那宫人中有昭仪王氏,小字冲华。丙子北行,于驿中题句。词云:太液芙蓉,全不似旧时颜色。听一声,鼙鼓揭天来,繁花歇。对山河百二,泪沾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转关山月。问姮娥、垂顾肯相容,从圆缺。”
  这在雨化田看来是已经过去的尘封前朝,而之于顾惜朝则是他本应亲历却终未能见证过的时代。
  巍巍大宋,米家山水赵氏天下,靖康之耻,则是繁华尽处的一场血色浩劫。
  顾惜朝道:
  “联金而克辽,我曾觉得这是一步引狼入室的危棋。”
  谁想到,这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的引线,竟会如此迅速地炸毁整个大宋江山。
  女真人是虎视眈眈的狼,卧于关外冰天雪地中,百年苦等,只为一刹间的伺机而动。
  雨化田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一般,接道:
  “万物趋利避害,狼如此,人亦如此。南下侵宋在金也是一步险招,毕竟大宋百年基业人灵物秀。然而如若不走这一步,等着他们的就是悬崖万丈冰封寒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山河易主,从来只看谁狠辣决绝,占尽先机。”
  他望向顾惜朝:
  “寒桥霜雪路,悬崖万丈空。若后非渊薮,谁也不会走那积雪山径。后无余地,只有前路,遇佛杀佛,神挡弑神。兵法中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者,皆倚狠字诀,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宋末年,宰相陆秀夫携幼帝投海而死。
  汴梁,临安,岭南……天开图画,即是大宋江山。但是也正因这千里江山天大地大,宋人总有余地。
  余地即是顾虑,人之天性,贪生怕死。有生处可寻,便无法杀出血路。
  从膝头到泥土,这段距离近却又极远。崖山沧海,退无可退之时,宁沉浪涛之中,不做归降之士。
  早知如此,却又何必当初?
  明初曾有土木堡之变,大明精锐元气大伤,京师岌岌可危。
  从北宋故事南迁和死守京师之间,明人最终选择了后者。
  一寸山河一寸血,死,或者赢。
  断无第三条路!
  大明最终胜了,所以雨化田现在才能站在这里和顾惜朝闲谈。
  顾惜朝忽然说了句雨化田想也未想到的话。
  他说:
  “桥寒路冻,后临幽冥。你每每以身涉险,不也正是此理?”
  前面是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后面是尸骨不全乱坟荒草。
  宦官伶仃一人,发达了便是发达了,内阁里自诩某某年一甲进士的元老都会诚惶诚恐不敢造次,身上银蟒贴里赤金掐线江牙海水,遥望几近龙袍;而若权势尽失又或一朝身死,尸骨都不会有人来帮着拣收,不过是拿粗麻片一兜扔到城郊专收宦官尸体的乱葬岗上去,如果埋到寻常荒坟地里都会被人刨起来扔出去,问之则曰:嫌脏。
  人世九重,炎凉冷暖,便是如此。
  顾惜朝话已出口才觉有失妥当,又想起当时京西客栈里,雨化田袖手垂头出门时,那句低低沉沉的“我和你,终是不同。”
  短短一句话透骨生寒,雨化田又有了那种兜头浇下一捧冰雪的冷意。
  但是他旋即又觉得这是自找的,好端端的他偏跟顾惜朝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简直像是剖白自己。
  剖白自己,然后呢?
  他究竟在指望着顾惜朝说什么做什么?
  雨化田吃吃笑起来,接着却被卖药的一把拽住手腕。
  顾惜朝在前拉着他疾步离开,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却听见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讲起新的故事。
  “下边我就来说一说,妖孽祸国以色媚主,真龙假凤颠倒鸾帐……”
  雨化田已经笑出声来。
  他停下脚步意图甩开顾惜朝的手。
  “这点故事,我却还听得。实话讲了吧,往日里比他说的恶心百倍千倍的事情,我都做下了。你不想知道我缘何要除掉手上茧子?还有当日寺院地牢里你不也听了个真着?那男人让我用……”
  他声音又变得低而沉,如同蛇类磨牙吮血不可自抑一般倾流而出。
  忽然一个甜甜的小方块被丢进嘴里,止住了下面要继续讲出来的事情。
  顾惜朝剥了块梨膏糖堵住他的话头。
  唇齿间甜腻腻的味道弥散开来,顾惜朝鹰眼微眯看他半晌,复而继续拽着他离开茶寮。
  雨化田只能看见顾惜朝的背影,他有一缕极细的卷发从梳好的髻中散下搭在肩头。
  顾惜朝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半哭不笑的,难看死了。”
  两人离开茶寮后便装作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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