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辨蹙眉半晌,而后抬头道:
“顾施主,您也听到缘识说的了,寺内这些事老衲之前未曾留心过,但是现在这情况……只怕您留宿并不方便。”
灰衣男子面露难色。
“既然贵寺有寺务亟待处理,本不应叨扰,只是今天天色已晚,出得泠泉寺走到下一个歇脚处也得半天时间。在下昂藏七尺倒无所谓,舍妹闺秀弱质,怕是难以支持,恳请禅师允我们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在下即携家眷告辞,绝不麻烦禅师。”
无辨忙道:
“阿弥陀佛,老衲急中失察,未顾虑到女施主。佛门慈悲为怀,所言不便只是恐处理寺务怠慢了二位。既如此二位施主今晚即宿在玉兰苑西的禅房中罢,晚膳老衲会遣沙弥送至房中,毋须劳心。”
灰衣男子明显松了口气。
“在下与舍妹就此谢过禅师,贵寺恩德,怎敢说怠慢。”
“他二人住进玉兰苑西了?”
“回禀主上,连人带行李已经都搬进去了。”
“好,乐土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我正愁合适的贡品最近少得可怜,就来了一对龙章凤姿的璧人。对了,今天那千金闺秀去拜那位,然后如何?”
“属下以为那位应该是相中她了,赶巧上次消化那沙弥时损伤了一些,这次可以补回来。”
“哈哈哈,这倒好得很,不知道她兄长看见自家妹妹变成那位的一部分,到时又会作何感想。”
雨化田指点着手下人把行李搬进玉兰苑西,一直贴身跟着他的那个小丫鬟坚持要睡在禅房外间,雨化田拿她没辙,只好应允。
顾惜朝一直觉得很奇怪,自从雨化田随随便便不知从哪儿倒腾出个有名有姓有籍贯的江都顾家他就觉得很奇怪。
顾惜朝现在依旧记得雨化田当时答话的模样,他说,只不过“江都顾氏”之于此次出行比较好用罢了。那感觉随意得就好像从路边捡起块石子一般。
顾惜朝不知道雨化田手下还有多少个像“江都顾家”这样的棋子,平时看起来是再本分不过的老百姓,但只要西厂督主一道密令,转眼就是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死士。
不,其实根本就无需伪装,因为当一个棋子自从出生之日就是棋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连点成线布成一局时,以往的真实就是最强大的伪装。
只是究竟需要多少个这样的真实,才能成就一个莫大的棋局?
千手观音,千手千眼,如同一只织出无限蛛网的蜘蛛,深入尘世每一个缝隙,下贯黄泉,上可通天。
雨化田只是一个人,但是他背后这样千千万伸出延展不知其貌的手,是否也如同蛛网一般包裹住整个大明帝国?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怕除了雨化田本人,再无人知晓。
雨化田的背后有一张网,网里的每个棋子都对他忠心耿耿,就如同这个武功不如主人却硬要睡在外间的小丫鬟。
如果寺院里真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甚至强大到合他二人之力都无法抵挡,那这个小丫鬟也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她愿意挡在强大的主人面前承受死亡。
当时的赫连春水也养着无数死士,顾惜朝见过他们进可化作刀刃寒芒退可变为人盾肉甲的模样。
雨化田看起来对这些人不在意,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在意得要命。
顾惜朝见过他腕子上带着的银镯子,合而化一分而为二,里面可以扯出金色的丝线。那镯子明显不是他惯使的兵器,可他却执拗地戴在手上。还有偶尔从衣领间露出来的红绳,当初雨化田伪装成逃婚的世家公子,在旗亭当店小二。有一次不知是真醉假醉,那红绳坠着的东西掉出来,赫然是一块碎裂的雕花铜片。
他身上这种一看就不是他的东西,但是叮呤当啷藏了一身的物事还有很多,银剑穗、匕首……顾惜朝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不是以前都有个固定的主人,如果每样物事都属于一个曾经的故人,那么西厂督主所失去的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可想而知。
蜘蛛喜欢用网捕获猎物,这张网是它赖以生存的工具,更是它心头如亲似友的珍宝,它熟悉这张网,网上的每一毫厘都好像是它的手它的脚。如果有所损坏,破了的不仅是网,还有蜘蛛的心。
雨化田布置停当,转身回头的瞬间却对上顾惜朝的眼。
一双鹰眼。
顾惜朝就站在那儿,长身玉立,身上富贵锦袍也掩不住他落寞寂寥。
其实雨化田觉得他这样打扮碍眼得很。
玉面修罗顾惜朝,惊才绝艳,就应该是一袭青衫笑看风云。
方才二人会面,雨化田问他是否饮了无辨烧的茶。
顾惜朝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无碍,只是一般的茶。
雨化田略略气结,然后他那爱较真儿的性子就上来了。
他继续问,若茶有毒呢,顾公子是否也这般爽朗痛饮三杯?
顾惜朝垂眸笑起来,又是那种四分讥诮六分自嘲的笑。
这就不劳雨督主费心,顾某自有对策。
雨化田因为较真儿一时停转的心思又动起来,他想起翻阅卷宗时看见的记载。
三宝葫芦。他亡妻遗物,又怎可能不随身携带?
罢了,他跟顾惜朝充其量不过是棋友而已,他身上带着什么要怎么办都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情。等这事件一了,不过是君归大漠我回庙堂,至多自己帮他把他亡妻的墓好生围护起来,自此两不相欠。
但是顾惜朝盯着他看时的眼神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感觉仿佛利刃迎面而来,剜心彻骨将他看个通透。
对于顾惜朝而言,他是后人,后人借着些时代便利,把前人平生瞧个明白,这实在不叫本事。
但是每次顾惜朝眼风扫过来,他总有一种兜头罩下冰水被浇透的感觉。
譬如现在。
他方才面对属下死士时的复杂心绪全部映在那双鹰眼里,他构建起来的层层伪装之于顾惜朝透如琉璃薄似轻纱。
这种透骨的洞彻感总令他感到好像跌入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漩涡。
雨化田很讨厌漩涡,三千红尘之中,除开他背后这张古老庞大的网,他并不打算和谁纠缠长长久久。
第三回 玉兰陨落方丈亡故 翠篁凋败禅师构陷
顾惜朝看着沙弥方才送来的晚膳。
清淡的素斋半点荤腥不见,散发着蔬菜自然的香气。
看起来又只是普通的饭食而已,闲着也是闲着,他将种种试毒方法慢慢试了个遍。
雨化田就坐在他对面,手上拈着块属下刚刚奉上的酥糕。
他吃相极其文雅,两只手拿住酥糕,小口小口地一点点吃进去,嘴角发梢不沾一星儿点心渣。
顾惜朝手上依旧捏着几根银针,袖子边上的小碟里还浸着颜色奇特的汤汁。
雨化田边吃边瞧着他不紧不慢像炼丹方士一样摆弄菜肴。
西厂提督像松鼠似地缓慢啃完两块酥糕后,对面男人手里的活计仍旧在继续。
雨化田看不下去了。
“以前倒真不知道,顾公子是乘西风饮白露,不食五谷杂粮的仙人。”
他其实是想说你就不饿么,但是话到嘴边自动拐成了阴阳怪气的语调。
仔细一想,还真没看见过顾惜朝吃饭,以前在旗亭二人几乎朝夕相对,但每到饭点都是分开来吃东西。
雨化田极为注意自己的仪表,嘴角粘上肉汤又或者吃得满脸菜汁这种事情他一向坚决杜绝。这回和顾惜朝装成一家人,实在没辙才同桌吃饭,结果自己捧了两块酥糕细嚼慢咽完,顾大公子一筷子竟然都没动。
西厂督主觉得自己有些犯蠢,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那些面具伪装又开始碎成渣渣慢慢往下掉。
顾惜朝像个严谨又神叨的炼丹方士一样继续手里的试毒活计,淡淡回了一句:
“顾某以往也不知道,督主竟嗜甜如命。”
他其实是想说,你少吃点甜的,甜食吃得太多容易痴肥。结果一开口还是忍住了后边半句。
他没和雨化田吵起来过,以往没有以后更不想有。
自己和自己吵起来,终归是极烦人的。
雨化田闻言嘴角抿起,凤眼几乎变成钉子。
然后不知道是发泄还是赌气,他又拿起一块洒梅子酱的酥糕啃起来。
顾惜朝被他这反应稍稍惊到,接着竟然想笑。
他意识到自己想笑的时候,心中惊异更是扩大。
好在顾公子定力非凡,一张俊脸及时控制住神情,继续专注试毒。
当银针沾到第九种药水又碰到油菜下的蘑菇时,光亮的针尖渐渐染上紫色。
雨化田已经啃完了第三块酥糕。
“这意味着什么?”
顾惜朝蹙眉看着那针尖。
他缓缓说也不是什么奇毒,这东西至多让人头脑昏沉咽喉肿痛,起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泠泉寺里的某些人想做掉他们两个不速之客,其实只要一杯剧毒一点化尸水就可以解决,到时候天衣无缝,对外可以宣称这顾家兄妹早就离开寺院,撇个干净。
可是这几乎不能叫下毒的温柔手段,却是有点出人意料,除非……
雨化田轻轻拿起丫鬟奉上的帕子,擦了一把嘴角根本不存在的点心渣。
“除非,我们作为卒子,还有利用价值。”
顾惜朝依旧盯着那针尖,玩味一笑。
想用他二人作卒子,只怕普天下还没有谁有这个本事!
雨化田又拿出几块洒了各种果酱的点心,将手缓缓拭净。
他嗓音忽然变得甜甜腻腻,像涂了梅子酱的糯米:
“倒是有些日子未曾下棋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旋即起身去整理伪装妆容,顾惜朝放下手中活计,拿起一块酥糕。
果然甜得倒牙。
甜食吃多了,人也会变得孩子气。
雨化田的手下利索处理好晚膳,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和一个仆妇打扮的女子淡定从容地把那带着微毒的饭吃了一半。小丫鬟又走过来把顾惜朝用来试毒的碗碟等物挨个擦干净妥当藏好。
顾惜朝拿出干粮,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忙来忙去。
当顾惜朝吃完自己带的食物时,雨化田已经整理停当走出来。
他拢着发鬓的手在看见顾惜朝正在咬白馍时略略顿了一下。
然后西厂督主脸上就不由自主绽放出一种得逞的笑容。
人就是人,再怎么惊才绝艳魏晋风流,到底都是要吃东西的,宋人吃东西跟现在的人吃东西也没什么差别,都是一口咬下去,嚼几下咽了罢了。
只是想不到玉面修罗吃东西的样子,倒是比想象中生猛些。
虽然顾惜朝自己可能不愿意承认,但雨化田觉得他就是个江湖人,什么书生什么探花郎,青衫软帛下裹着的其实是把无鞘利剑,一旦出手便可血溅五步。
要说吃相上有什么不同,顶多只是看起来比别人吃东西时要显得不愉快些而已。
吃个白馍都能吃出寂寥落寞,他顾惜朝倒是古今独一份儿。
雨化田还未来得及想到为何自己脑筋奇异地绕着顾惜朝吃东西这个话题打转时,一声尖叫忽然传来。
那声音穿墙投壁刺耳之至,拉长的调子里带着十分惊惧。
“方丈院!”
顾惜朝说话间人已经在门外边,雨化田回头向外间里的小丫鬟交待两句,随即跟上他,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惊恐模样。
玉兰苑其实并不是什么庭院,说穿了不过是一小片玉兰树林,名为玉兰苑而已,而紧挨着这玉兰苑东的,就是一直闭关不理寺务的住持方丈空际禅师的居所。
这一声惊叫明显来自方丈院。
小沙弥瘫坐在禅房里,他面前蒲团上堆着的应该是空际禅师。
完全看不出曾经容貌的空际禅师。
如果非要描述,那这团东西只是披着袈裟的人形罢了,就好像一堆深绿色的海藻烂泥堆成的拙劣塑像一般,如同废弃秽物似地堆在蒲团上。
顾雨二人跑到门口时,小沙弥已经完全是双眼无神惊吓过度的状态。
雨化田生性好洁,见此情景不由倒退一步。
顾惜朝见状眉头一轩。
雨化田见他神色稍异,想是他或许知道和这惨状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适时恰当地扮演好现在的千金闺秀角色,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顾惜朝已经迅速调整好表情,惊恐万状地颤声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方丈他怎么……”
无辨领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赶过来时,便看见吓晕过去的白裙闺秀和搀着妹妹的灰衣男人,边上小沙弥看见师叔赶过来,呆了一会儿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场僧人里一些年轻的已经尖叫起来,为首的无辨也是大骇失神。
过了不知多久场面略略安定,无辨舌头打结般道:
“师兄、师兄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自言自语片刻,忽而一把拽起地上的小沙弥:
“别哭了!师兄他好端端地怎会变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