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上午那一场演给别人看的伪装,更觉得莫名其妙。
他并非善于做戏之人,当时挂柱连云寨结交戚少商,其实他自己心里至少一半确实是真心真意。人非木石,戚少商待他挚诚,旗亭一夜剑胆琴心,要说没有情那是假的。可是雨化田……他和雨化田目前为止连话也很少讲,仅仅是一起下棋喝酒的交情而已。
以前就总听到江湖人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顾惜朝从来只觉可笑。
他一向没有朋友,曾经唯一一个可能成为至交的,还被他亲手毁了。
朋友这两个字太沉重。戚少商的朋友为了救他,几乎被自己直接间接杀了个干净。后来鱼池子里又相见,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那副像是前尘尽忘呆呆傻傻的模样,竟然升起一种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旗亭酒肆初遇时的心绪。虽然他清楚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那时的这种心绪沉重得令他震惊。
顾惜朝从来不曾想过和雨化田是朋友。雨化田和他太像,好似一副骨架生出两副灵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朋友二字扯上干系?
但他还是答应了雨化田同行的提议。
雨化田乐意做戏,他就静静看着他做戏,雨化田要去泠泉寺,他就和他一道去。
顾惜朝总觉得这其实是一种迁就,他从雨化田身上看到以前飞扬跳脱雷厉风行的自己,他在迁就雨化田,也在迁就自己。
只是可笑一个旗亭酒肆,上次是书生遇见大侠,两败俱伤家毁人亡。这次碰上个西厂督主,又待如何?若说不同,只是他顾惜朝除了性命一条,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摧毁的了。
雨化田捏着手里茶杯,心里也觉得自己简直稀奇古怪,竟会想到找顾惜朝帮忙。
他其实并不是非顾惜朝同行不可。譬如弘治帝身边的暗卫首领,武功智计也绝不输自己,况且都是内殿里供奉的人,办起事来也方便。
但他就是在那么一个节骨眼上第一时间直觉要找这个人同行,而且还偏偏这么做了。
和一个几百年前的宋人一道下棋看书品茶,说起来都觉得荒唐。
他幼时家亡族灭,被千里迢迢押解到京师,挨了一刀之后直接送进深宫内苑,每一步如履薄冰每句话算计万千才走到今天。他平日里细描眉目,每一笔浓黛画下去都如同罩上重重面具,别人再如何眼尖,掀掉他一层面具后只能发现那下面还有无数重,永远也看不到心里去。但是顾惜朝着实和别人不太一样。
雨化田精湛伪装重回大漠,顾惜朝静静陪他做戏。
当时在地道里,顾惜朝一语戳穿他是西厂督主时,雨化田心里除了小小讶异,倒还存着三分看好戏的心思。
先帝在位时,他雨化田是人人唾弃的奸佞,无论走到哪儿背上仿佛都写着“媚上邀宠”四个大字。民众倾向于读圣贤书出来的儒士,而他恰恰是朝廷里那帮儒士的眼中钉肉中刺。绝色皮囊蛇蝎心肠,权欲熏心只手遮天,天下人对于他,几乎皆作如此念想。
马进良他们还在时,他曾经让他们暗地里拿些资财去赈济孤儿乞丐,只是一条,千万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雨化田三个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其实他已是残缺之人,有钱又如何?有权又如何?终究无妻无儿无女。百年之后这钱这权,到底是要撒手的。
他听从成化帝之命,他尽力解决妖狐夜出一类的案子,他鸩死万贵妃,他扶持弘治帝……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百岁之后,在独自一人步入孤冢荒坟之前,可以坦然说一句不负河山不愧我心而已。
顾惜朝拆穿了他的第一层面具。
他等着他落败在第二重面具下。
但是顾惜朝轻巧转身,抛出本兵书后施施然而去。
龙门飞甲。多少人以为他是想要那西夏皇城里的金子?甚至除了下命令的皇帝本人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人问一句:你究竟想要什么?
顾惜朝同样没问。他不需要问,就知道雨化田到底想要什么。
这或许正是雨化田定要和他同行的原因。
第二回 大悲千手督主探阁 沙门隐语公子论禅
客栈房中,一灯如豆。
青衫客和白衣人相对而坐。
缥湘几卷,书页半掩;翠碧两盏,茶香四溢。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顾惜朝起身去开门,格扇菱花后是小丫鬟毕恭毕敬奉上的几案。
案上摆放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器皿周身皆是精雕细琢,通透玲珑。
雨化田撂下手中茶盏,提起其中某个罐子的圆盖,素白指尖沾取其中玫红色的汤水,细细往手指关节上抹去。
顾惜朝凝眸看他半晌,复又垂目。
从仅有的几次试探来看,雨化田内力绝不在他之下,又素闻西厂督主一手子母剑已臻化境。然而这一个自幼被当做杀人机器,在深宫内苑里养出来的人,手上竟没有半点茧子。
现在看来倒不是没有茧子,只是都像这般小心特意地除去了。
至于雨化田为何要除去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薄茧,他没必要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一篇书页在他指尖捻过,掩住零乱思绪。
烛光明灭,照在顾惜朝的侧脸上。
他未曾察觉就在方才他翻过书页的一瞬间,雨化田凤目微抬,将他眉眼间细小神色尽收于眼底。
房檐上忽然有一阵轻轻的风声,如同丝绸拂过水面。
雨化田停下手中动作,下颌轻收缓扬,刹那间仿佛变了个人。
顾惜朝合上书卷,嘴角也带出笑意。
这就又是白日里那对珠光玉润的璧人,公子翩翩,闺秀温婉。
“夜色已深,便不叨扰阿兄了,明日里还有一小段路要走,望兄长尽早歇息。”
“一路走来多有不便,委屈你了。”
做戏做全套,“小姐”轻轻施礼,便往出走去。
“公子”起身,送自家妹妹出门。
房檐上风声已平。
雨化田依旧袖手低头,他前脚已经迈出门槛。
顾惜朝转身欲阖门落栓,孰料雨化田随着脚下迈步的动作伸出右手来,冰凉指尖刚好划过青衫人手上的茧子。
伴着软玉般的质感一道传来的,还有低低沉沉的声音。
“我和你,终究不同。”
顾惜朝蹙眉扭头,却只见鸦翅青丝下雨化田勾起的唇角。
那自嘲似的笑容同他一起,一晃而过。
顾惜朝踱到方才和雨化田对坐的榻边,案上还摆着瓶瓶罐罐。
一汪胭脂般的水中映出半钩银月,和他依旧微蹙的眉。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对京里来的兄妹,说要在这里小住几天?”
缘识语调有些急,被他问话的小沙弥看见自家师兄这副神情,也有些不知所措。
“是、是,因为方丈现在还在闭关,那两位施主现在好像已经去找无辨师叔了……”
缘识手里念珠一滞,急忙起身。
“师兄……缘识师兄您要往哪里去……”
缘识回过头来又问他:
“对了,前不久是不是山门处的匾出了些问题,现在是修好了还是……”
“哦,您是说匾额剥落的事情吧,因为方丈闭关,最近又是城里车马多来上香的日子,所以那事情还未来得及……师兄?师兄您去哪里啊……”
缘识走得颇急,寺里最近古怪得很,如果失踪的沙弥不是自己出走而是……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牵连进城里的香客了。
他打定主意,要用匾额的事情当借口,劝走要求留宿的香客,顺道再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好好跟那位从来不管事的师叔说一下。
缘识出得禅房,一路向南直奔无辨常常龟缩的大悲阁一带。
果然他刚到大悲阁前的转轮藏阁,就有小沙弥出来拦住去路。
“缘识师兄,您现在不能进去,无辨师叔正和京里来的居士在论禅哩……”
论禅?该论的时候没见过师叔讲话,这寺里最近怪事频出方丈又闭关的时候他倒论起禅来了?
缘识一想更觉气堵,但是藏经阁乃佛门重地,他又不好高声喧哗,转念一想计上心来。
“缘识久慕师叔博闻强识,听闻此次前来的居士也是颇具高见,愿于旁静聆,以了心愿。”
小沙弥一脸难办的表情,正在僵持的时候,转轮藏阁门扇忽开,无辨竟然自己走出来。
缘识已经三四年未见过这个神出鬼没的师叔,偶尔遇见也多是寺院集会,只能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侧脸,此次一见竟觉得有些陌生。
无辨做个引路的手势,身后便有小沙弥引着一位女施主出来,一路向后面供奉着千手观音巨像的大悲阁走去。
无辨后面还站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着银鼠灰锦袍,头发一丝不苟用玉簪贯住,应该就是那位京中来的施主。
缘识低头施礼,无辨倒是很和蔼,笑道:
“并非论禅,不过是品茗听泉而已,若是不嫌我这老骨头烧茶难喝,便进来罢。”
缘识如蒙大赦,又施一礼,方随无辨进入阁中。
大悲阁实乃一巨型空筒式楼阁,其中供奉着辽时便有的千手观音玉像。
因为这一玉像的体积出奇的巨大,且以白玉为肌肤,黑曜石为双瞳,七宝金银作璎珞装饰,又裁七重素纱为天衣,庄严宝相栩栩若生,故向来为泠泉寺镇寺之宝。普通香客只能在大雄宝殿、无量寿佛殿上香,并不能进入大悲阁一睹神容,若想亲眼见一见千手观音,须面见寺院住持,得到方丈允许,由沙弥领路,方得入大悲阁。
西厂督主只是好禅,并不信佛。虽然此次乔装改扮混淆视听,但是对于神佛庇佑这种事情,他一向不屑一顾。
饶是如此,当迈进大悲阁的一瞬间,他还是对千手观音巨像上那一双眼睛感到惊异。
早些时候探子回报,泠泉寺内大钟常常半夜自鸣,而且香客间传播着前几天进香时还看见的沙弥,过几天便找不到了之类的流言。因为西山乃皇家寺院集聚之地,泠泉寺虽非皇家钦定,但也是京西数一数二的名寺,故才亲自前往查探。又因泠泉寺内除大悲阁和因住持闭关而关闭的方丈院两处外,其余各殿都是开放状态,所以才特意前往大悲阁一窥究竟。
阁内光线昏暗,玉像千手如轮又似蜘蛛,每只手雕工繁复机理细腻栩栩若生,而那一双流波闪烁的巨眼……仰头看去竟好似真的一般。
他像信众一样拜倒在青金石地砖间,凤目阖起双手合十,层层叠叠的白狐裘散在蔚蓝地面,如同花开海上。
引路的沙弥一言不发看着他。
雨化田倒很利落,起身后恭敬上香,又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劳烦小师父引路,这便回吧。”
他声音低低柔柔,沙弥面无表情瞟过他交领小袄上线条平顺的脖颈,转身便往出走。
雨化田走在前面,沙弥紧跟他的脚步。
晦暗阁中玉像上面的一双巨眼映着渐行渐远的白色人影,忽然竟眨了两下。
雨化田脊背微僵,但脚下半步不停,依旧走得不紧不慢。
他不信怪力乱神,可是方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无辨听完缘识提到的匾额剥落一事,只是笑笑,他转向顾姓施主道:
“泠泉早年确实唤作聆泉,只是后来改了一字罢了。”
灰衣男子端起茶盏:
“依在下陋见,改之一字,确实妙绝。”
“愿闻其详。”
“聆泉者,听泉是也,然无论听之与否,泉即是泉。改作泠泉,泉是泉也。境界既空,取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意,胜于听泉。”
灰衣人语罢啜茶,一时间一片寂静,却也未听到流泉水声。
半晌,缘识方正襟道:
“以寺名而通禅,缘识自愧弗如。”
无辨也笑起来:
“居士慧极,老衲日日在这山中参禅,今朝却成井底之蛙了。”
缘识暗自在袖子里捏住念珠。
“只是听居士一语,这匾额倒是真该修缮了。”
他顿了一下,又朝向无辨道:
“师叔,您难道未曾发现,最近三个月来寺院里已经听不到后山流泉水声了么?”
无辨闻言面色稍异,侧耳片刻后喃喃道:
“这……这还真是……”
缘识趁机又说:
“千年泉声一朝不闻,不仅如此,近三个月来寺内沙弥莫名不见的也多得很,还有钟楼里的钟虽早有夜半自鸣传闻,但真正自鸣出声也是近三个月的事……”
无辨惊异道:
“自鸣钟我也是听到了的,但是这泉声不闻和沙弥失踪之事还是头次听到……空际师兄呢,他闭关到何时?”
“师父曾说要闭关百天,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天了。”
无辨蹙眉半晌,而后抬头道:
“顾施主,您也听到缘识说的了,寺内这些事老衲之前未曾留心过,但是现在这情况……只怕您留宿并不方便。”
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