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修罗道:
“我知道,你是疑心白鹿王给的地图有诈。可现在别无他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姑且信它。自己选择的路,九死不悔。”
他一直是这么个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以前千里追杀,多少人劝他悬崖勒马,但玉面修罗疯起来,是连阎罗殿都敢砸的。
疯子?
或许只是太执著罢了。
“你呢,二十年来荆棘牡丹冷暖炎凉,后悔么?”
他问雨化田。
西厂提督扬起颌角,深深望了一眼天上云卷云舒。
“我的命,早该丢在瑶寨漫天大火里。死和吃饱饭,我选了吃饱饭。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应该负责到底。不为国不为君,只为不愧对山川日月似水流年,不愧对自己的心。如此而已。”
顾惜朝一针见血:
“干一行爱一行,这很好。”
雨化田无奈地捏住眉头:
“你就这么善于破坏气氛?”
“我这叫切中肯綮。”
通道里逼仄难行回环九曲,两人按图索骥,倒是越走越宽敞起来。
这地下岩洞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外面闻着一股熊味,进来之后却半点没有活物。
二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化田传音入密:
“那头鹿好像没诳咱们,这条路确实没有什么障碍。”
话音刚落又过一个转弯,脚下当即现出些异物。
西厂督主手里夜明珠的光亮照在地上,竟是和外面一样的碎雪。
地下岩洞里怎么可能有不化的冰雪?
顾惜朝取出一个小竹管,滴了一点液体上去,那些细雪般的东西开始渐渐溶解。
青衫人微微变色。
“不是雪,是人骨磨成的细末。”
世传成吉思皇帝于攻打西夏时病亡,鞑靼人自西回军,寻找安葬之所。陵寝安置好后斩杀工匠万马踏平,监督将领再将马斩杀,而后自刎,故其地秘而不宣,只有杀幼驼洒血于地上,才能在来年牵母驼寻路,举行祭礼。
雨化田突然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来。
一些他刚刚没想起的事情。
“我们可能想错了。”
他说。
“想错什么?”
“白鹿王写的话里,只管这个地方叫‘长生天之眼’,并未说过这里就是大汗陵寝。西夏之地据此遥远,回军多有不便;另外草原人盛行秘葬,崇信造化,亡故之后肉身多归于尘土,并不像中原人有保存尸体的习惯。他们还认为打搅死者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但白鹿王却让我们毁掉这个地方。除非这里……”
顾惜朝接道:
“除非这里只是长生天之眼,也就是成吉思大帝秘密宝藏埋藏之所,而非皇帝陵寝。那这人骨细末如何解释?”
雨化田又说:
“成吉思皇帝一生戎马东征西讨,积累之物只会比秦皇扫六合更加辉煌。这笔秘密宝藏富可敌国,得之者几得天下,恐怕比皇帝本人的陵寝还更重要些。在阔滦海子边营建如此大的工程,定需耗费大量人力,虽不用万马踏平,可这些工匠是绝对活不下命来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珍宝重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皇帝分之而葬。
雨化田提督西厂,眼目四通八达,所至之处不仅是大明帝国,甚至可以在东海西洋吕宋天方之间织出一张巨网。
饶是如此,他以往也从未听说过长生天之眼的名字。
西厂里大量的鞑靼秘卷上倒是有大汗陵寝的相关传闻,可长生天之眼这五个字他也是听黑袍客第一次说才知晓。
若不是在听说后再次详加翻找、逐卷逐页筛查,并最终于《圣武旧录》长卷夹层里找到了提到长生天之眼的古画,雨化田可能依旧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他最开始和顾惜朝将元太祖陵寝和长生天之眼并作一处的根据,是因为二者都被称为“天之禁地”,但依据目前的情况来看,陵寝极可能与宝藏不在一处。
世人很容易将陵墓和宝藏算在一道,成吉思皇帝偏偏打乱了这个常规。
元太祖陵寝疑云中的一处疑似在斡难河,二人又考虑了种种可能因素才来到哈剌温山。
可若非白鹿王机缘巧合将地图交到他们手上,两人只怕已经走到了斡难河中下游。
那样的话就会永远错过阔滦海子。
毕竟阔滦海子同捕鱼儿海常年隐蔽于浓雾之下,没有确实的探查,雨化田也不会贸然往这里走。
再退一步,就算他冒险穿过浓雾接近了阔滦海子,长生天之眼却深埋地下,依旧找不到。
而如果有其他幸运儿经历千难万险,最终真的找到了成吉思皇帝陵寝,那么他也只能看见一团吸附着大汗最后一丝气息的白驼毛,寻不到任何宝藏。
宝藏和陵寝并不在一处。
这样更能证明长生天之眼中的珍宝究竟有怎样重要的力量。
一代霸主临终前的种种算计,就是为了藏起这笔一旦现世就会引发天崩地陷的财宝。
天之骄子身死,再无人可以守住宝藏。
若是不加隐藏,费尽心血建立起的汗国极可能因为贵族内斗外敌窥伺而分崩离析。
故此一定要妥善处理好。
顾惜朝已经想到最关键的一点:
“当今之世,长生天之眼更不能重现人前。一旦珍宝所在泄露,大明和鞑靼必乱;大明和鞑靼一乱,东海便不太平,东海若不太平,南海西洋定会借机分一杯羹。”
雨化田长叹一声:
“如此则天下大乱。”
他太阳穴疼得厉害。
“所以说,咱们这笔买卖还是亏了。白鹿王老奸巨猾,将这么个烫手山芋似的重担卸在你我肩上,还轻松骗走了一堆野猪肉。”
顾惜朝很无奈。
他和雨化田这也算中套了,只不过坑他们的是只修炼成精的驯鹿。
白鹿王只怕已经盘算了很多年,要毁掉火药桶般的长生天之眼,苦于一直没有合适人选送上门来。
雨化田和顾惜朝,正是这送到白鹿王蹄子边的好刀,可以帮它完成这件事。
泠泉寺、半倚门、雪灯文社……藏在所有事件幕后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先制造几起小小异兆,迅速传播开“天子失德”这样的流言蜚语。
然后,轻轻弹指,将宝藏所在泄露出去——
当然,只留一半珍宝就好。
接着就坐等天下大乱棋局重开,以手中另一半宝藏为起家资本,从中牟利。
搞不好还可以闲闲嗑着瓜子看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
最后的最后,等到诸国元气大伤,他再出来收拾残局,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事半功倍,称雄天下。
以财作剑,掀起滔天巨浪。好算计!
雨化田一脸寒意,接着诡秘地笑起来。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幸亏出京前二人思虑周到,留了后手。
雨化田的胜算在于,他手里的网比这幕后之人更大一些;另外危机当头,西厂督主永远宁肯错杀一千也不会漏网一个;最后就是,这个人很可能不知道有白鹿王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不知道雨化田竟然亲自闯进长生天之眼内部。
凡事占尽先机,手段果决狠辣,终归是不会有错的。
岩洞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黑漆沉沉的乌木大门。
门上铺首以水精雕刻,是两只鹰的羽翼拱卫着一团血红炽焰。
顾惜朝挑眉。
这个雕刻风格两个人再熟悉不过,正像京城东北柏树林里那片天人地鬼的地下密室。
木门未锁,半开半掩的门里露出半张鬼面。
二人小心挑开木门,里面赫然是一道石壁,其上安置着数个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圆形鬼面,旁边刻着一行陌生的字。
顾惜朝笑道:
“竟是契丹大字。”
雨化田松了一口气,瞟着那些鬼面。
“我这边是萨满面具。你认识这行字?”
青衫人唇角勾起:
“写着‘与火相对之物’,应是水。你那萨满面具有没有可以对应的?”
雨化田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面具上,鬼面上像是绘着个人脸,生着卷曲的蓝色胡子。
总犹豫也不是办法,大不了黄泉再见而已。
雨化田出手如电按下那个象征“水”的圆形鬼面。
石壁毫无声响地向上提起,也并无机关。
恍惚间他们以为看到了滔滔大河——
河水汤汤,闪烁着阳光的温暖和青草的芳香。
河流的尽头是否也有小小毡帐,传出动听的颤音,古调悠长?
竟是又到了地上不成?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成排的夜明珠包裹着半透浅青色丝绢,打下暖暖日光;河以剔透水精雕成,块与块之间的接缝做得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痕迹;河旁边随意垒着的石头用的则是大块的精制苏合香,正散发出草木香气。
脚下满地是细细青草,上面间或覆盖着碎雪一般的东西。
这次换雨化田弯腰检视。
他轻抚草地,又拿手指捻了一点雪,复又起身。
“草原是绿丝帛一根根仔细裁出再织就的,雪应该是玉屑。碾得太碎了所以看不太出原本的质料,但根据这个手感来看应是上乘东西。”
以水精香木丝帛玉料做成造化天工,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关键在于这个房间,当然如果还能称它作房间的话,实在是规模惊人。
这条水波清澈的大河,几乎望不到头,草原的青绿混着阳光起舞,层垒的石头散发出草木芳香,四周石壁上再次用到了镜子,反射出的幻象层层叠叠,好像塞外早春那一望无垠的天。
生生用惊世宝藏打造出了一个地下的草场,黑暗中的乐土天堂。
好像下一刹就能突然冒出匹甩着尾巴吃草的马驹。
二人面面相觑,其实如果白鹿王过来亲自看看,它可能也不会太舍得毁掉这个地方。
毕竟做得太完美了。
无奈,再怎么完美的玉器,如果沾上祸国乱世的味道,都还不如狠下心来直接毁掉。
顾惜朝咋舌:
“想必那头鹿已经告诉你毁掉这里的方法。”
雨化田伸出食指按在他唇上:
“嘘~秘密。”
玉面修罗握住他的手。
“连我也不能告诉?”
西厂提督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仓惶,顾惜朝再定睛细看时,雨化田又变回平时的那个雨化田。
他笑着对顾惜朝说:
“有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妙,我是为你好。”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被顾惜朝一把拉住。
“你想做什么?”
顾惜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和雨化田在某些方面很像很像,犹如双生,雨化田的一颦一笑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雨化田手撑在他怀里,抬眼望着他:
“毁掉这里啊,那头鹿说在所有房间的尽头,有永不熄灭的火,焰红如血,焰冷如冰。火中有一个手柄,拽它一下,就可以毁掉这里。”
顾惜朝一双鹰眼像是要看到他骨头里去。
“撒谎。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右边眉毛会高一点?所以我想那个手柄应该是拽动的话可以逃出生天,往下推才是毁掉所有。这里应该还有别的退路,但是,往下推手柄要毁掉这里的人,是决计没有时间逃出去的。你想让我走,所以你把逃生的方法当做同归于尽的方法告诉了我,对不对?”
雨化田被他说得低下头去,接着吃吃笑起来:
“世传玉面修罗妙算无双,果然如此。”
顾惜朝笑得像只老虎:
“不要再骗我,你的那些伎俩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西厂提督仰起头来看着他:
“真不走了?愿意陪我一起死?我原本还打算死了之后,等着你带着你妻子儿女来给我烧纸呢……”
顾惜朝一把扣住他下颌。
“儿女?这个可以考虑。如果你喜欢阎王也同意,我们可以抱养。”
雨化田眼眶边有一点点红。
他轻轻啄了顾惜朝一下。
“快走吧,要一起死的话,现在正好上路。”
第六回 碧眼白羽轮回之果 炎凉透骨永恒因缘
蜿蜒河流的尽头有一艘船。
船身剔透,如冰似水。
船里有一个男人。
确切点来讲,应该是一具尸体。
长而卷曲的银发缠裹住他修长四肢,男人肌肤白皙,与身上缠的白色绢帛看起来浑然一体。
他精致的脸孔哪怕是在死后看起来都如此美好。
高鼻深目,长睫玲珑。
男人身下平铺着一套装饰着驯鹿角的萨满服饰,鲜艳色彩和璎珞流苏更衬出他面容清冷。
一张鬼面放在他胸口。
最奇特的是,不知是谁,竟折下一对雪鹰羽翼,安置在男人背后。
顾惜朝蹙眉看着这冰船棺里的奇特景象。
雨化田唇齿微张。
“那果真不是梦……”
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西厂提督阖上双目,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