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只二字,绝不多话。
“谢谢姐姐了。”
两人对桌而坐,互相看了一眼。
“你的琴弹得绝妙。”这声音淡然而带着凉意。
小姐眉眼一弯,轻语道:“姐姐过奖了。”
黑衣的女子抬起头望着她的双眼,缓缓道:“这样的琴技和琴意,竟出自男子之手,实在是让人钦佩。”
小姐深深看了她一眼,忽地颤声笑了起来。
“公主果然聪慧过人。”“她”悠闲地打开了琴匣,从暗格里握出一柄精致颀长的剑来。
“‘怜香’在此有礼了。”
萨伊兰看了看那剑,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道:“过来坐。”
狄文稍稍一个迟疑,但又翘了翘嘴角,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来。
“你不怕我害你?”他径自斟了一杯香叶水,悠悠然抿了一口,淡淡望着黑衣女子不动的侧影。
“怜香剑不伤女子,我怕什么。”萨伊兰也饮了一口,微微转头看着他。
这张脸上本是一双“笑眼”,无论本人是不是在笑,在外人看来,这眼睛都是在笑的。刚才的琴声还在心头环绕,萨伊兰忽然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种东西。于是不由自主地,一点感伤袭上心头。
“你的……母亲,下辈子一定会在一个好人家,过幸福的日子。”她微皱了眉,望着狄文的瞳仁。
那张脸上淡淡的笑容,消失殆尽。
如女人一般妖媚的男子,忽然不再笑,怔然望着萨伊兰。只是片刻,他便重新翘起嘴角,脸上却更多是一种淡漠和平静。
“你真是……让我忍不住珍惜的女人。”狄文淡淡道,“除了你,只有卢拉一个人看进我心里。”
方才还娇媚的声音,瞬间变得如俊逸公子一般清拔。那眼中的妩媚之色,也尽数散失,化为萧瑟的坚忍之气。
即使尚还穿着一身女装,眼前的男子已然在瞬间脱去了那种妖娆,若他站起身,必有如天下所有英雄豪杰一般清气凛然!
“你是怎么知道的?”男子解散了头上的纱锻,垂下青丝,隐隐飘散开一阵清新,淡淡问道。
“你的琴,你的眼睛,告诉我的。”萨伊兰望了望桌上的怜香剑,并不看他。她知道,对男子如此狠厉,而对女子处处留情,甚至将自身化为女子;琴声悲戚而愤然,目光笑意里深藏无情,必是在幼时,亲见了母亲受难。
“早知不该认真弹琴,也不该看你的眼睛。”狄文笑了笑,自顾自呷了一口香叶水,目光深远。
曾经有一个女人,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仪表堂堂,却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然而那女人,是富贵家的小姐。
是的,好像是很平常的,信口拈来的故事。
好像也很容易猜。
女人逃出来和心爱的男人私奔了,两人逃到偏僻的地方隐居起来,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难道不是?那好,那一定是男人被女人家里逼死了,女人为他殉情,谱写了一幕感人的悲剧。
还不是?那一定是女人和男人私奔,可是男人最终负了她,和别的女人成了亲,女人悲愤而死吧?
可是,都不是。
女人是和男人私奔了。
但,不是什么都能从那俊逸温和的外表看出来。
那男人自小生活在受人欺凌的环境下,父亲失了田地,母亲背叛父亲出走。他内心里,积攒的是残忍之气,是一种埋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报复之心。
女人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之后,开始还算开心,但男人内心的暴戾渐渐苏醒,时不时便因一点小事,甚至根本无缘无故,就对妻子拳打脚踢,连怀胎十月都没能躲过。每次挨打,女人只是蜷起身子,护着肚子里的胎儿,默默流泪,一声不发。
难道是因为女人长得太像他母亲了吗?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女人每日忍受男人的打骂,但每当看到自己的孩子,都会幽幽地笑起来。她忍住了所有的苦痛,终于把孩子抚养到了知事的年纪。
那孩子不言不语,但是,每当他看见父亲的时候,都会笑。
那一日,大雨滂沱。
破旧的草屋滴滴答答漏水,浇坏的破门已无法再关上。但再重的雨声、再重的漏水声,也掩不住一个男人狂吼的声音。隐隐望去,屋内陈设简陋,灶是冷的,炕也是冷的。
“你这婊子!就是欠打!一天不打就不安生!”
“哭!你还敢哭!”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怎么做女人!”
地上的女人紧紧蜷着身体,破旧的衣服被地面蹭得看不清本色,随着男人的动作,发出一声声闷哼。
“你说话啊!快说话!是不是跟邻村那个男人好了!你给我说话!”
许久,女人只是闷哼,终是默不作声。
“好啊!又厉害了!”男人随手抄起一旁的杯盘,噼里啪啦向女人砸去。
雷声滚滚,掩住了杯盘在女人身上破碎的声音。一道道闪电在破的不成样子的窗外,投进刺目的光芒。
男人还在不住地踢着,砸着,骂着。
忽然,女人抬起头。
打在她身上的,似乎都看不见了。一切的疼痛,忽然都感觉不到。女人缓缓回过头,深深地看着这爱了很多年的男人,忽地,淡淡一笑。
男人见她笑,更用力地踢了一脚。只见女人幽幽地笑着,从袖中摸出晶亮的东西,毫不犹豫地刺进身体里。
湿滑的液体缓缓流开,流过女人带笑的脸,流过男人一动不动的双脚。
男人愣在那里,终于,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
一声惊雷响过,刺目的闪电映出门口小小的身影。男人看了看女人,怔怔地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男孩缓缓走近他,看看地上的女人,又看看木然的男人,忽地如母亲一样,淡淡地笑了。
血液肆意地喷射而出,被闪电映得分外耀眼。男孩抬着手,淡淡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的身上,插着一柄颀秀的长剑,刺穿了心脏。怔然望着儿子,男人睁大的眼睛映着闪电的光。倒地的声音,融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抽出剑,男孩高高挥起手,在已经倒地的尸体上,胡乱砍着,而每一砍,都用了十分的力道。将剑收入雕着繁复缠枝纹的剑鞘,男孩看了看七零八落的父亲,忽然妩媚地微笑,走进了屋外的雨幕中。
纷乱的大雨声里,隐隐飘着幽幽的、柔媚的歌声,嬉笑、闲散。
“窈窕处子,淡上初妆,谁识香阁府里凉?云挂墙头,疑是风作媒;不见霞来,顾盼犹自伤……”
--
“古来闲人早言倦,多情女子薄情郎……”
清拔的声音低低地哼唱着,狄文忽地悠然笑起来。
萨伊兰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什么时候,无意地读了他的心。
竟然学会了吗?可是……这真的是一件好事?读心,读了快乐,也会读了忧伤,读了悲哀,读了凄惨,读到世间一切极致的痛苦。
“敬你。”男子忽然举起玉杯,缓缓饮下。
黑衣的女子望着他,也举起玉杯。
“啊!姑娘!我来了!”门忽然打开,一个梳髻的老女人闯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褐色木箱——正是绸缎庄的老板娘。
第二十八章 圣徒
“哎?怎么……还有位姑娘?”老板娘看了看狄文又看了看萨伊兰,恍然大悟道,“啊!我说怎么要买四件,原来有位妹妹同行!”
一见有外人进了来,狄文极其熟练地变回了原来的妩媚之态,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敛襟,欠身,柔声道:“莲香有礼了。”
“呵呵呵……”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这妹子真是个俏姑娘!可惜了我做这四件衣服,都是照着那位姑娘的身材和风骨做的,怕是不合了你意……咦?”她忽然瞥见了桌上随意摆的琴、剑,又看了看萨伊兰腰间的寒。
她诧异地望着一副娇弱样的“莲香”,迟疑道:“难道桌上这剑是……”她小心地指了指狄文,“是妹子你的?”
“我送的。”狄文方欲开口,却是萨伊兰冷语截住。
他掩口一笑道:“我想求姐姐让我学剑,好不容易姐姐才答应的。”
“哦哟!小妹妹,你一看便是闺阁里的小姐,这柔柔弱弱的,学哪门子剑哪!”老板娘苦苦劝道,“这要是伤了,细皮嫩肉的,不是我说,妹子你何苦受那罪!”
“莲香”闻言,小嘴一撅脸一红,扭头低语道:“大姐……大姐取笑我……”
老板娘看他如此模样,又“咯咯”笑起来:“小妹子,莫要赌气,学剑不是闹着玩的……”
“她想学,便学,辛苦自知。”萨伊兰冷言,不再多话。
老板娘有点畏惧地瞥了萨伊兰一眼,忙赔笑道:“嘿嘿,姑娘说的是,说的是……”
见了老板娘的窘态,“莲香”又不由得掩口,对那老女人笑道:“大姐别看姐姐一副冰冷样子,其实是个又心细、又善解人意的好人。”说到此,“她”深深地看了萨伊兰一眼。
萨伊兰默不作声,眼光却微微变了变。
“我要看衣服!”“莲香”一下子变了脸,两手一拍,兴奋地望着老板娘的箱子。
“好好好,这才像个姑娘家。”老板娘堆满了笑容,小心地把箱子放到桌上,按了一个小小的金栓,轻轻打开,捧了最上面那件。
顿时,整个房间清香满溢——拿出的,正是那件素青布料制成的衣服。
“姑娘,如何?”老板娘小心地捏着衣肩,缓缓举起。
萨伊兰眼前一亮。
一件如芳草般清新的垂纱裙,宽袖整裁到手腕,裙裾整裁至膝,环腰一根柔韧青带,在腰间打了一个简单的结,两道带首垂落右侧,飘逸与利落并存;那浅浅的青色,不浓不艳,不硬不糯,极尽自然,恰到好处。此衣无甚绣工,但剪裁精致,正合着萨伊兰天然去雕饰的素雅之美。
老板娘看出了客人的满意,又接着捧出剩下几件打开。
第二件是庄紫礼服,护肩略长,上臂正中束带,紧带之下却是中宽长袖;立领下一排隐扣,高腰紧束,裙摆略微硬朗,裙裾过膝。整套衣装有星星点点的紫色微芒闪动,庄重典雅而不失神采。
第三件墨黑武衣色重而质轻,领口贴颈,延出一段蒙面,可整整掩至目下;外套上半分紧身,下摆虽长至膝间,却分为严整四片,丝毫不影响行动;内里是紧身黑裤,膝下绑了护腿。这套衣服仔细看去,便可发现其上半镂了隐约的奇异符号,一般人并不会看出,这是一种罕见的加持刻纹。
“看姑娘像个练武之人,这件夜行武装是专为姑娘定制的。”老板娘说话间不由得自豪起来,笑道,“姑娘,这最后一件祭神袍,可是我们庄子的上上品。”
第四件衣服一打开,便让一旁的“莲香”不禁轻呼了一声。
“做女人真真是幸福……”他小心地触着这件纯白镶银的轻柔衣袍,不禁又掩口笑起来。忽然,他目光一转,撒娇道:“姐姐!我要你换来看!就这件白色的!快换来看!”
萨伊兰不禁皱了眉。虽说要装作姐妹,虽说狄文扮作女人确实精妙,但是……他毕竟是个……
“‘莲香’……莫要胡闹……”萨伊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来阻止。
“就要看!就要看嘛!”“莲香”一把拉住她的黑袖,摇摇拽拽,俨然一个十足的小姑娘,让萨伊兰真真地无所适从。
忽然“莲香”眼珠一转,松了手,无奈地叉腰道:“这位大姐,我想是姐姐不愿意在人前换衣服,嗯,那我们出去,出去出去……”她不由分说地把老板娘连推带拽赶出了门,自己也跳了出去,冲里面皱眉的萨伊兰嘻嘻一笑,小心地掩上门。
这一下,因了不能让外面的人苦等,萨伊兰便无可奈何,不得不从了“莲香”的话。她叹了口气,默默怔了一会儿,还是褪下身上的黑衣。
中衣,里裙,纱罩,纱带,外袍,一件件穿起来,竟然真觉轻如薄纱。
门外,“莲香”正在窃笑。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门里一声冷冷的“好了”。于是,门外两人迫不及待开门,却在入眼的一刹那怔在那里。
胸襟纯白无暇,柔韧的质地恰到好处地收紧,腰间纱带在左右各垂下两道,分别用银线绣了两缕淡淡的图腾,落在下裙的纱罩上。纱罩遮着纯白半镂花的里裙,朦朦胧胧,如梦似幻。敞怀的外袍,两条长袖宽软飘逸,两片中襟边缘用银线简单勾勒,外袍下摆轻如蝉翼,微风一吹便高高扬起,如仙出尘。
纯白衣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