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勇气十足的小姑娘,是不是,你有自己的主张,是不是,你和你那个漂亮的姐妹。依我看你的屁股一定有好多次是热辣辣的,”那女人说着龇牙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烟熏的黄牙,“……你这条稚嫩的小蠢驴。”
我咯咯地笑起来。膀胱涨了。
“把那东西给我,小姐,”那女人说。她从我的手里拿过柳条——我忘了手里还拿着它。“我现在要施行惩罚了:把裤子脱下来。把裤衩脱下来。躺到那张床垫上去。快点。”现在她的话说得十分急促,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样子。“快,麦丽萨!还有裤衩!还是想让我帮你扯下来?”
她很不耐烦地用柳条敲着左手掌心,嘴里唾沫横飞地责骂。又是责骂又是挖苦。她的皮一片一片地发亮,在脸上大块的硬骨头上绷得紧紧的。她眼睛本来就小,此刻皱得更小,黑森森,阴湿湿。她的块头太大,所以蹲俯在我的上方得小心调整姿势,才能保持平衡不至于跌倒。我听见她粗重急迫的鼻息犹如从四面八方向我刮来的风。
我照她说的做了。并非我做,但却做了。别打得太痛,我趴在床垫上喃喃地说。我伸出双手,把指甲抠进地板。木头的碎片刺痛了我的皮肤。别,别打得太痛噢求你但那女人根本不理会此时她湿热的鼻息越来越大声地板在她的重压下吱呀吱呀地响。“听着,小姐,听着,‘麦丽萨,’他们是这样叫你的——这是我俩的秘密对吧——”
完事后她抹了抹嘴说今天她放过我如果我不告诉任何人的话如果明天我把我漂亮的小姐妹送来给她的话。
我的膀胱毕竟还是失禁了,第一鞭还没落到屁股上,尿就无可奈何地一阵阵唰啦啦涌出来,我呜呜地哭。过后那女人还骂我说尿成这样简直是个可怜的奶娃娃。但听起来也有点儿后悔,她往旁边闪开,给我让出一条颇宽的道,让我通过。滚开!滚回家去!可别忘了!
我连忙跑出房间听见她在我身后哈哈大笑我奔下楼跑呀跑呀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两只脚也看不清了仿佛空气是水我在水里游我跑出宅院奔过玉米地在玉米地里哭泣玉米杆拍打着我的脸滚开!滚回家去!可别忘了!
我把去敏屯宅院的事告诉玛利?卢,说我在那里有事,是个秘密。起初她不相信,还嘲笑着说:“是鬼?是汉斯?”我说我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什么?她问。不能,我说。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许诺了不说。”
“许诺谁?”她问。她睁大蓝眼睛像要给我催眠似的看着我,“你是个撒谎的讨厌鬼。”
鬼魂出没(6)
后来她又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秘密和汉斯有没有关系?他是不是还爱她?是不是想她想得发疯?我说和汉斯无关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扁扁嘴表明我对汉斯的看法。
“那么是谁——?”玛利?卢问。
“我说过是个秘密。”
“噢,狗屁——什么样的秘密?”
“就是秘密。”
“真的是秘密?”
我转脸避开玛利?卢,浑身颤抖起来。我的嘴巴老是歪扭着发出令人难受的怪笑。“是的。真的是秘密,”我说。
最后一次看见玛利?卢是在校车上,她不愿意和我坐,昂头从我身边走过,用眼角傲慢而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过后,在她到站下车,经过我座位的时候还着实踢了我一脚,她俯身对我说:“我要亲自去弄明白,反正我恨你,”话说得很大声,车上人人都听得见,“——我无时无刻不恨。”
从前神话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可后来,故事讲完了,你并没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要发生什么事,你只知道对你讲过的情节,只知道一个字一个字的意思。如今我的故事写完了,用我自己看了都十分丧气的笔迹满满地写了半个记事本,写得歪歪扭扭,跟孩童写的差不离。现在故事写完了,我也不明白这故事意欲说明什么东西。我知道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明白这一页页字里行间发生的情况。
玛利?卢对我说过这番话十天后人们发现她被杀害。她的尸体被扔进离开道路和敏屯宅院四分之一英里的鄂尔克河。报纸上说那个地方已经十五年没人居住了。
报上说玛利?卢死的时候十三岁。她失踪了七天,整个县找遍了也没找到。
报纸上还说敏屯宅院多年没人居住,被遗弃的人有时候在那儿栖身。说尸体被剥光衣服,残缺不全。详细的情况没有更多的报道。
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杀人犯(或杀人团伙,报纸上总是这样说)一直没有找到。
汉斯?缪恩泽当然被捕了,在县的监狱里关了三天接受警察盘问,但最终证据不足,把他放了,报纸上说虽然人人都认为他就是那个杀人犯难道不是他吗?——尽人皆知。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这样说。汉斯走了,希丝金一家也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多年过后人们还会这样说。
汉斯发誓他没干,他好几个星期没见玛利?卢了。有人为他作证说他不可能做,其一,他再也没有用过他兄弟的汽车,再则他一直在干活。在地里卖力地干活——不可能溜出去这么长时间干警察所说的事。汉斯也再三说自己是清白的。他当然是清白的。狗娘养的真该绞死,我父亲说,人人都说是汉斯,除非是流浪汉或者钓鱼的人——钓鱼的人常常开车到鄂尔克河钓黑鲈鱼,在河岸上升火,走后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也进敏屯宅院巡游,寻找可偷的东西。警察有几个这些人的驾照牌号,对他们进行了盘问,但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有那个狂人,那个住在伊朗人垃圾堆附近用油毛毡搭的简陋棚子里,人人都说几年前就该送进州立医院的隐士。但人人都知道汉斯才是真凶。汉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干脆消失了,连他家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除非他们撒谎,而他们却宣称没有撒谎。
母亲抱着我哭得前仰后合,我们两人放声大哭,她告诉我玛利?卢现在幸福了,玛利?卢现在进了天堂,耶稣基督带走她,和他住在一起了。我是知道的,对不对?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玛利?卢不该和男孩子交往,不该和汉斯这样讨人厌的男孩子交往,母亲说,她不该老是鬼鬼祟祟的——我是知道的,对不对?母亲的话充斥我的脑袋,在脑袋里泛滥,所以笑一笑也无妨。
耶稣也爱你你知道的麦丽萨是不是?母亲搂着我问。我说知道。我没有笑,因为我在哭。
他们不让我参加葬礼,说会把我吓坏。尽管棺材是盖着的。
据说人老了许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会记得比刚发生的事还清楚。我发现的确是这样。
例如我记不得这本记事本是什么时候在伍尔华兹的店里买的,是上个星期还是上个月或者几天前?我不记得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本子里写,有什么目的,我问自己。但我记得玛利?卢弯着腰在我耳边说的那番话,记得几天过后玛利?卢的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来问我当天是否见过玛利?卢——当天我盘子里有什么食物我还记得一清二楚,盘子里装着土豆泥,干巴巴的一小堆。我记得听见玛利?卢站在车道上双手在嘴边合拢叫我的名字。母亲讨厌她这样做,这是白人垃圾的行为。
“丽萨!”玛利?卢叫道,于是,我叫着答应,“好我来啦!”从前。
玩偶(1)
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在她四岁的时候,得了一件生日礼物,这件礼物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玩偶屋。这间玩偶屋异常美丽,结构复杂,十分庞大,似乎大得连一个小娃娃都爬得进去。
据说这个玩偶屋是将近一百年前由小女孩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造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直到现在还完好无缺。玩偶屋的山墙陡峭,有很多又高又窄的窗户,窗户上安装着真正的玻璃,玻璃上还覆盖着深绿色的百叶窗,有三个石头砌的壁炉,有仿造的避雷针,仿造的小招牌(白色),有一个几乎绕屋一周的阳台,前门和第一段楼梯平台嵌的是彩色玻璃,甚至还有个炮楼,小屋顶神秘地掀开。在主房有一张带遮篷的床,一床镶荷叶边、有折裥的白色薄棉被,大多数窗户下还有小花箱;家具——当然全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精雕细刻,无一不美轮美奂。灯罩上装饰着小小的黄金流苏。有一个古老、精致的浴盆,浴盆下面安着鹰爪脚。差不多每个房间里都有枝形吊灯。小女孩四岁生日那天早上第一次看见这间屋子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礼物,而且“真实”得令人惊异。这是她童年时代的一份厚礼,永世难忘的东西。
佛罗伦丝有几个中号玩偶,太大,进不去。但她把玩偶拿到屋子跟前,面朝门开着的那一边,在那儿和它们玩。她为它们瞎操心,对它们喃喃地说话,责骂它们,为它们编小对话。有一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名字巴特贺洛缪——玩偶屋一家子的姓氏。你怎么想出这个名字的,她父母问道。佛罗伦丝答道这个名字是住在屋里这一家人的姓。是的,可你怎么想出这个姓的呢?他们问。
小女孩糊涂了,有点儿恼火,默默地指着那几个玩偶。
一个玩偶是女孩,有卷曲亮泽的金发,蓝眼睛,浓密的眼睫毛,胖乎乎的,一身滚圆;另外一个是男孩,穿斜纹布连衣裤工作服,格子花呢衬衫。显然他俩是姐弟。又一个玩偶是妇女,或许是妈妈吧,她有鲜艳的红嘴唇,戴一顶用柔软的灰白羽毛做的帽子。甚至还有一个婴儿玩偶,是用最软的胶皮做的,没有头发,没有表情,与别的玩偶相比,显得太大。还有一条九英寸长的西班牙长毛狗,长着棕色的大眼睛,古怪的翘尾巴。佛罗伦丝有时爱这个玩偶,有时爱那个。有几天她喜欢金发玩偶,金发玩偶头上的眼睛会轱辘辘地转,皮肤是可爱的浅桃色。有几天那个淘气的红头发玩偶显然又成了她的最爱。有时候凡是人的玩偶她都置之不理,只玩那条狗,狗很小,可以放进玩偶屋里。
佛罗伦丝偶尔会把玩偶的衣服脱掉,用一小块海绵给它们洗澡。脱了衣服,他们的样子好古怪呀……!没有毛孔,一身光滑,空荡荡的,没有隐秘的部位,没有讨厌的地方,没有藏污纳垢的夹缝,洗得一点儿也不费事。他们的脸总是泰然自若,总是无所畏惧地睁着平静聪慧的眼睛,无论打骂都无动于衷。不过,佛罗伦丝很爱她的玩偶,几乎没有必要惩罚他们。
无可非议,她的宝贝是具有维多利亚式屋顶,有很多窗户,大阳台上放着小小的木头摇椅,摇椅里还配备了小坐垫的玩偶屋。客人们——无论是她父母的朋友或者是年龄和她一样大的小女孩——第一次看见它都惊叹不已。他们说,啊!太美啦!他们说,哎呀,差不多和真的房子一样大哩,是不是?——当然不是,它只不过是间玩偶屋,还不到36英寸高。
将近四十年后,佛罗伦丝?帕驱车行驶在宾夕法尼亚州兰喀斯特费恩莱特东路上,她从来没到过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她惊奇地看见,在林荫道后面,榆荫映掩、庄严肃穆的小山顶上,竟赫然矗立着她的玩偶屋——也就是说,它的复制品。那座屋子。那座屋子本身。
她大为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最快的反应就是刹车——她开车很谨慎,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只要有一点点思维混乱的苗头,或者遇到麻烦的迹象,她就立即停车。
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侧种着榆树和悬铃木,在一座她完全不熟悉的美丽城市。时值四月下旬,漫长的严冬过后,春光灿烂,花香四溢。空气在颤抖,充满温暖的气息和缤纷的色彩。这个城区的房屋和她所见过的别的房屋一样堂皇,一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房屋都是真正的豪宅,富丽堂皇。斜坡的草坪十分雅致,或用砖墙或用锻铁栅栏或用常青藤围住。到处都是春天开得最灿烂的杜鹃花——鲜红的、白的、黄的、火红色与桔黄色相间的,美得让人眼花缭乱。有新种植的郁金香花圃,主要是红的;有美丽的苹果花、樱桃花还有许多开花的树,佛罗伦丝认识,但叫不出名字。她的屋子周围围着铁栅栏,在庞大的前院,红色和黄色的郁金香从一片片草地中长出来。
她发现自己来到前门的小路上。跟设计用来关闭车道的那扇笨重的大门一样,这扇门不仅开着,门底的长钉也是插入地里的。这扇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关,或许已经不能移动了。有人不久前钉了一个用黑墨水、手写的牌子:费恩莱特东路1377号。但是没有名字,没有姓氏。佛罗伦丝站着抬头仰望,心怦怦地跳得很快。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