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①感到十分窘迫,只想逃之夭夭。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太害羞了,不肯把名字告诉乔?派?”他问道。
“我的名字是——奥利维亚,”露丝结结巴巴地说。
“哦。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是吗……唔,有时候我会读错,你知道,有时候我会被打岔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读错。我从来不以为自己百分之百准确。奥利维亚,那么。好,很好。你为什么这么容易激动,奥利维亚?麦克风不会把我们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去喝点饮料吗?嗯?就在隔壁的盖费德,我就住在那里,那里的休息室很舒适,温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没人打扰,就我们两人,没有别的附加条件,没别的……”
“我父亲在等我,而且——”
“走吧,奥利维亚,你是托非特城里的姑娘,你不愿意让一个外城人感到受欢迎?”
“只是——”
“同意了?是吗?是约会吧?我们关门后马上去?就在隔壁的盖费德?”
露丝凝视这个男人,凝视他明亮的眼睛,凝视他头巾上的金鸡纹章,听见自己喃喃地同意了;直到这时乔派才把手放开。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笑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午夜即将来临,露丝?马洛?奥登发现自己在宾果老板乔?派的陪同下,进了盖费德坟墓似的休息室(这里烟雾缭绕,高高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机发出摇曳、光怪陆离的光,即使在这里乔派的白头巾也白得耀眼)。两三个暗影,似乎已被遗忘,默默地坐着,孤独地在喝饮料,显然各不相干。(一个是穿得相当好、扁平的鼻子有点儿红肿的老先生,他有点像露丝的爸爸,当然酒糟鼻除外。)她紧张地吸着“橘子冰花”——这是一种女孩子爱喝的酸酸甜甜的饮料,从1962年以后她再也没有喝过。今天晚上点这种饮料,或者是她的同伴为她点的,因为她想不出别的饮料。乔?派给她讲述到远方旅游的故事——到委内瑞拉、到埃塞俄比亚、到西藏、到冰岛——露丝努力相信他说的话,故意做出无知的样子相信他的话,因为她决意进行到底,把这个古怪的骗子当作自己的情人,当然,只是一夜情人,或者半夜,不管这事要拖多久。“再喝一杯?”乔?派把手放到她的手腕上喃喃问道,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在吧台上方,倾斜度很大的电视机发出哒、哒、哒的机关枪声,在明亮的绿松石天空下,模糊不清的轮廓,或许是人吧,从白沙上掠过。乔?派感到烦恼,转身朝着吧台里的侍者用手指迅速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吧台侍者立即把声音调低。吧台侍者对乔?派的尊重给露丝很好的印象。不过,她是很容易被打动的人。不过,她,一般说来,并不容易被打动。不过冒着气泡、刺激性的橘子汁冲昏了她的头脑。
“在这个地球上,从北走到南,从东吃到西,坐货船,坐火车,有时候徒步行走,爬山越岭,这里待一年,那里停留六个月,又在另一个地方过两年,我终于回了家,回到了美国,在国内到处漂泊,直到,你知道,情形良好:有时候对一个城市、对当地的景色、或对另一个人有了好感,你觉得这就是你的命运,”乔?派温柔地说,“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奥利维亚。”
他用两个黝黑的指头抚摸她的手,尽管只感到有点儿痒痒,但她却不寒而栗。
“……命运,”露丝接口说道,“是的,我想我懂。”
宾果老板(5)
她想问乔?派自己赢得是否诚实,是否有意给她赢。因为他早已注意到她。一整夜都在注意她。一个新来的、闷闷不乐、心存疑虑的新客人,聪慧的目光一直怀疑地盯着他,是厅内穿得最保守、最典雅大方的赌客。可他似乎并不急于谈他的生意,而只愿意谈他作为“幸运之兵”的生平——不论他用意何在——而且露丝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否显得无知,是否带有侮辱性,因为这暗示着他不诚实,宾果赌博有暗箱操作。不过,也许人人都心照不宣,知道有人操纵?——跟赌马一样?
她想问,但不能问。乔?派在身边挨得这么近,他的皮肤这么红润,嘴唇这么暗,牙齿这么白,山羊胡子显得这么阴险狡诈,他的举止——既然“下了台”,既然可以还其“本色”——这么亲密,令人倾倒,使她感到晕头转向(她,露丝?马洛?奥登,通常总是厌恶男人,讨厌男人的肉体,居然听任这个吹牛皮的人以为自己被他引诱了——不过与此同时她感到十分紧张,甚至说话都说不清晰了);不过她必须了解,搞清就里,把它当一回事。然而,乔?派还是讲个不停。仿佛乐此不疲,刚开了个头。仿佛这是正常的谈话。她有什么爱好?养什么宠物?她是不是在托非特长大,又在当地读书?她父母住在什么地方?她丈夫做什么生意?——她是不是专业人士?她外出旅行多吗?她有“事业”吗?她谈过恋爱吗?她有过谈情说爱的打算吗?
露丝羞得一脸绯红,听见自己难为情地吃吃笑,说话磕磕巴巴。乔?派这个穿着丝绸睡裤、缠头巾的小丑,笑得热情过头,搔着她的前臂,凑得更近了。他扬起黑眉毛,白眼球发着光,厚厚的嘴唇撅得恰到好处;此人不可抗拒。连鼻孔都由于装模作样而发亮……露丝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咯咯笑起来。
“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特别是这时候肯跟我来,”乔?派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去,在房间里,可以更不受他人干扰。你愿意吗?”
“不,”露丝说,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头脑清醒过来,“我不是姑娘。三十九岁了,算不得姑娘。”
“在我的房间我们有更多私人的空间。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我父亲身体不好,他在等我。”
“这个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很可能睡着了!”
“噢,不,不——他患有失眠症,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是吗?我也有失眠,”乔?派激动地挤压着她的手说。“自从有一次在沙漠遇险后……在世界的另一边……不过我以后才给你讲那一次的经历,等我们成了亲密朋友之后才告诉你。如果我俩都失眠,奥利维亚,我们两人可以做伴。托非特的夜这么长。”
“夜是长。”露丝红着脸说。
“可你母亲,她这时没在等你。”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不用说她得的是什么病,你可以猜得出。这病一直缠着她。她病故后我把所有的东西——我这可笑的事业一直红红火火。我不细说,以免你感到厌烦——把所有的文稿——故事、随笔诸如此类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从此日日夜夜待在家里。我把东西统统烧掉之时感到心情舒畅,回忆起来也感觉良好,而——而此时也觉得挺不错。”露丝对抗地说,喝完了饮料。“所以我知道我以前所做全是一种罪过。”
“你相信罪过,像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姑娘也相信罪过?”乔?派满面笑容地问道。
酒精温暖的气息充满了她的肺部,流遍她的全身,一直贯穿过她的脚趾头,传到她的耳根。她全身热辣辣的,手却依然冰凉:乔?派爱摸就让他摸吧。她就这样在受诱惑。跟她想象的一样又蠢又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想象的这种事情就是这样蠢笨。就这样。正如笛卡尔所见,我就是我,上至我的头,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延伸至太空,在外太空那儿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一定很有趣,露丝镇定地想道。可她并不镇定。她开始颤抖。但她必须镇定,这一切太荒唐了。
在他们上楼到302号房的路上(电梯出了毛病,或者根本没有电梯,他们必须从楼梯上楼,露丝头昏目眩,楚楚动人,陪同她的人必须用手挽着她的腰),她对乔?派说她不应该得奖,该退还那100美元,或者把100美元给洛白丽亚。(可她不知道洛白丽亚姓什么,真遗憾!)因为实际上是洛白丽亚的牌赢了,而不是她的牌赢。乔?派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听明白,但却一路点头。他把门锁打开的时候,露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或者不如说坦白,十一岁的时候做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乔?派把她领进房,开灯,房间刹时像舞台一样明晃晃地亮起来,连电视机也开了。但他紧跟着关了电视机。地毯的纹路宛如蛇群,露丝看得眼花缭乱,她口齿不清地结束自己的坦白道:“……她那么逗人爱,长得那么漂亮,我恨她,上学的时候我比她早离开家,从家里走出来以后我就放慢脚步让她赶上来。有时候这法子有效,有时候没有效。我就是恨她。我买了一张情人节卡片,是那种打趣式的,大约一英尺长,卡片很有光泽,面子上印着一个愚人,打开卡片你就可以看见母亲曾经爱过我,可是,她死了,于是我把它送给桑德拉,因为她的母亲死了……我们在五年级的时候……还有……还有……”
乔?派取下金鸡,解开头巾,头巾很长。露丝咧着嘴摸索衣扣,扣子很小,是用布包的,她费了好大的劲也解不开。可后来终于把扣子解开了,站着喘大气。
她将把这件事当作并非个人的事情看待。我必须这样想,只是身体上的事,与精神无关,权且把它当作妇科检查。可露丝憎恨这类妇科检查。憎恨、害怕,总是推迟,在最后一刻取消预约。我活该,她常常这样想。万一……可她母亲的癌症在别处,在身体的另一个部位。也许其间并无联系。
乔?派的头上覆盖着苔藓似的黑头发,显然很厚,但剪得很短,他想必前些时候理的发,现在头发正参差不齐地长出来。发际线的皮肤跟露丝一样雪白。他甜蜜地微笑着,诧异地打量露丝,突然一把扯下山羊胡子。露丝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干什么,奥利维亚?”他问道。
地板突然在脚下一滑,她险些跌进乔?派的怀里。她后退一步,地板在她的重压下往下一沉。她紧张地扯开衣裙上整齐、难看的小扣子。“我——我——我已经不能再快了,”她喃喃说道。
乔?派摸着变成粉红色、看上去似乎有点擦伤的下巴颏,凝视着露丝?马洛?奥登。即使不缠大头巾,不戴山羊胡子,他也是个很帅的男人,有风度,肩膀略略向上耸。他凝视着露丝,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利维亚?”他叫道。
宾果老板(6)
她用力一扯,把裙子上半部拉开,一粒扣子掉下来。简直是胡闹。可没时间仔细考虑,有点儿不对头。裙子老是脱不下来。她发现皮带还紧紧地扣着,当然裙子脱不下来。要不是那个笨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就不会慌乱得连裙子都解不开。她懊丧地哭起来,把裙子的背带从肩膀上拉下来,露出胸膛,露出不发达的小乳防。露丝?马洛?奥登从前在公立学校读书那么多年,胆子一直很小,在女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一想到要袒露身体就羞得面红耳赤,而此时她却厚颜无耻地在陌生人面前剥光衣服,那人却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人似的。
“可奥利维亚你干什么呀?……”他问道。
他问得既惊讶又一本正经。
露丝擦干眼泪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可奥利维亚,人不会这样做,不是这个样子,不这么快,这么气愤,”乔?派说。他失望地眯起眼睛,眉毛也随之弯了,摆出一副尊严的架势。“我认为你误会我的用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不会……什么样的人……”露丝呜咽着说。她得急速地眨眼才看得清楚眼前这个人,可是眼泪不断地涌进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流。几个小时前她很不以为然地化了重妆,妆化得很不均匀,眼泪会在厚厚的脂粉上留下泪痕。出差错了。大错特错。为什么这个笨蛋怜悯地望着我?
“规矩人,”乔?派慢悠悠地说。
“可我——我——”
“规矩人,”他压低嗓门说,嘴角显出一个嘲讽的酒窝。
虽然喉咙里热辣辣地直冒火,露丝却浑身颤抖起来。她的胸膛铁青,淡棕色的奶头害怕地硬起来。又冷又怕,清醒过来了。她企图用手臂遮挡乔?派的炯炯目光,但为时以晚:乔?派一切都看见了。地板又开始倾斜,慢慢地、慢慢地,如果再不停下来,她就要倒了。不管她如何抗拒,如果向后仰,企图稳住发抖的脚跟,她都要倒在他的怀里。
“可我以为——难道你——你不想吗——?”她喃喃说道。
乔?派伸直腰。他实在是个身躯高大的人:那个身穿银灰色束腰上衣、黑灯笼裤、一撇山羊胡子挂在愠怒的笑脸上、厌恶地眯缝着眼睛的宾果老板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