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她简直不能相信眼里看见的情景。没错,当然是那间屋子——不可能,不可能连细部都这么惟妙惟肖。
是那间古色古香的玩偶屋。她的。这么多年之后。斜山墙,蓝色;旧避雷针;可笑的炮楼那么迷人;凉台;白色的招牌壁板(由于日晒雨淋,在明媚的春光照耀下呈现出风化了的灰白色);尤其是,最突出的是,那八扇高窗,窄窄的,每层楼四扇,深色的百叶窗。佛罗伦丝不能肯定百叶窗是否漆成很深的绿色还是黑色。是否就是玩偶屋百叶窗的颜色……她看见姜黄色的边已经十分破败。
在车里第一次几乎使她眩晕的激动过去了;但她仍然有一种不愉快的急迫感。她古老的玩偶屋。在宾夕法尼亚州,兰喀斯特,费恩莱特东路。在这个温暖的春日早晨,突然一眼瞧见。这意味着什么……?显然要有个解释。她远房堂叔为他的女儿建造的玩偶屋是按这所房子,或者另一所跟这间一模一样的房子翻造的。必定有许多跟这幢房子一模一样的房子。佛罗伦丝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一窍不通,但她猜想一定有许多翻版,不惜耗费巨资建造的豪宅也不例外。与现代建筑不同,那个时代的建筑式样一定不多,某些基本的结构只得用了又用——炮楼啦,屋顶的山墙啦,复杂的檐边啦等。使她大为震惊的景象只不过是偶然的巧合而已。回家以后,倒可以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段趣味横生的闲情逸事讲给人听,虽然或许不值一提。她的父母必定会感兴趣,然而他俩都死了。而她对谈及自己的事,自己的私生活总是小心谨慎。因为她多少有点儿顾忌,生怕无论她讲什么,作为公众人物,她的朋友、熟人、同事会按照对她的看法,任性解释,而这种情况并非她所愿。
楼上窗户里有东西移动,引起她的注意。接着这东西神秘地流动到别的窗户,从右向左流……然而,不是的。那只不过是她身后头上的云彩被风吹动的影子。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不像她。不是她的性格,可她就是站着不动。她不想走上通往走廊的台阶,她不想摁门铃,这样去摁简直可笑,再说她也没有时间:她的确应该往前开,他们很快就要来了。然而她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这是那间屋。不可思议,是她那间玩偶屋。(当然,那间玩偶屋她已经送人了,三十年,还是三十五年前?自从送人后难得想起。)站在这里真是可笑,这么惊讶,思维这么缓慢,这么反常地受其影响……然而什么态度才是正常的呢,什么态度才不至于打消这幢房屋所包含的神圣感和超现实感?
玩偶(2)
她要去摁门铃。为什么不去?她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信心十足的妇女,穿一套米色的春装,显得十分高雅;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道歉的习惯,也极少感到窘迫不安。许多年前,或许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是个腼腆、扭捏的傻姑娘:但现在再也不是了。她波浪似的灰色头发从宽阔坚强的前额利索地往后梳。她不化妆,数年前就不再找这种麻烦了,她天生肤色红润,皮肤光洁,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子。当她笑起来乌黑的眼睛停止注视的时候,特别动人。她要去摁门铃,看看是谁出来开门,随机应变地说几句话。她来找住在附近的一家人,为学校的厘计税率①拉票,她来打听他们有没有旧衣服,旧家具,给……
走到半路,她想起汽车的钥匙还插在起动器上,马达还没停。钱包放在座位上。
她发觉自己走得异常缓慢。这不像她。似乎有一种恍如隔世,进入冥界,分不清东南西北全然陌生的感觉。在附近某处,有只狗吠:吠声似乎直钻进她的心窝和内脏。一阵恐慌。眼皮子不由自主地一阵乱跳……当然这都是荒诞不经的事情。她要摁门铃,有人会来开门,或许是仆人,或许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们将简短地说几句话,佛罗伦丝将往她身后的大厅里瞧,看看环形楼梯是不是也一样。古老的黄铜吊灯还在不在,“大理石”地板还有没有。佛罗伦丝要问你认识帕一家人吗?我家世代住在马塞诸塞州,卡敏顿市。我想我家很可能有人登门拜访过你,当然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对不起,打扰你啦。但我刚好开车经过这里,看见你这幢引人注目的房子,由于好奇,不得不停下来看看……
橡木门两边的彩色玻璃!但是,玻璃很大,颜色很鲜艳。玩偶屋的玻璃几乎看不见,只是几块小小的玻璃片。而这里的玻璃每块都有一英尺见方。漂亮得很:红的、绿的、蓝的,如同教堂里的彩色玻璃。
对不起,打扰你啦,佛罗伦丝喃喃说道,我是开车路过……
对不起,打扰你啦,我在找一家姓巴特贺洛缪的人,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就住在附近……
但是当她就要踏进走廊的时候,她的惊恐有增无已。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思绪四面八方横飞,她简直吓坏了,吓得脚下生了根。那条狗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佛罗伦丝在生气或烦恼的时候总习惯了喃喃地念自己的名字,佛罗伦丝?帕,佛罗伦丝?帕,这样她就会得到慰藉,慢慢平静下来。佛罗伦丝?帕,她常常带几分责备地念,因为她毕竟是佛罗伦丝?帕,这个名字不但有权威而且还担着责任。她叫自己的名字,明确自己是谁。这样做通常足以把纷乱的思绪控制住。但是多年来她没有受到过惊慌的袭击,她的体力似乎消失殆尽,干涸了,她惶恐地感到就要晕倒在这个地方。她会把自己变成个大傻瓜……
她是个年轻的大学教师,有一天课上到一半,在讲到超自然派诗人的时候,她差点就惊慌失措了。奇怪的是,那时并不是刚刚开学,而是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的课,她已经信心十足,满以为自己完全能够胜任教师的职责。那是一阵莫名其妙、突如其来、非同寻常的恐惧,事后还一直闹不明白原因何在……刚讲到唐纳的“遗物”中那句形象的比喻——“骨头周围一环亮丽的头发”犹如一个手镯,就立即感到十分惊恐,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马上从教室跑出去,想要跑出教学大楼,好像着了魔一样。魔鬼朝她脸上吹气,把她推来推去,在下面扯她的脚。她快要窒息了:她就要被消灭了。这可能是她有生以来最不愉快的感受,虽然没有疼痛,也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形象。为什么她如此惊恐得不能自拔。为什么她只想跑出教室,避开学生们好奇的目光,她永远弄不明白。
可是她没有逃跑。她强迫自己待在讲台上。虽然说话结结巴巴,但她没有停下来;她继续讲课,对着眼前一片模糊讲下去。她的学生肯定发现她在打抖了……?可她十分倔强,对于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妇女来说,可算得上顽强,她刻意模仿自己平常的形象,模仿平常的语调,像平常一样举手投足。她有能力克服恐惧。当恐惧渐渐减弱,眼睛逐渐看得清,心跳渐缓,她似乎知道从此以后在教室里她不会再受到惊恐。后来的确如此。
可现在她却止不住焦虑的心情。她没有讲台可倚,没有讲稿可念,没人可以模仿。她处在一个特别犯傻的地位。一定有人从屋里监视着她……她突然觉得她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到这里来。她怎样对满怀狐疑的陌生人解释?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屋子,她喃喃地说。鬼使神差地走上来了,请原谅,请迁就。我身体不爽,今天早晨有点儿反常,我只想看看屋里的情景,看看是不是跟我记得的一个样……我有过一间和你这幢屋子一样的房子。是你的屋子。
但我那间屋子没住过人,只住过玩偶;玩偶一家子。我爱那些玩偶,但我总觉得他们挡了路,把我和什么东西隔开了……
另一条狗应声叫起来,是邻居的狗。佛罗伦丝往后退,接着往回走,朝汽车走去。她的钥匙确实插在起动装置上,皮革钱包放在座位上,她轻率地把钱包留在了座位上。
她就这样逃离了她的玩偶之家,可怜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你多傻呀,佛罗伦丝?帕,她狠狠地想道,满脸涨得通红。
一天剩下的时间——后半晌的招待会、晚宴、晚宴后的聚会——轻松地过去了,甚至像例行公事一样,但对她而言却似乎不太真实;不太令人信服。认为她就是佛罗伦丝,查布林学院的校长,是小型私立文学院院长会议的重要发言人。出于某种理由,她突然冒出自己是个假货、赝品的想法。玩偶屋老在心目中晃来晃去,那种感受真古怪,但她没人可以倾诉,哪怕把大事化小,哪怕把它变成闲情逸事也不能说……其余的人都没看出她的不安。事实上他们还宣称她的气色很好,见到她感到十分高兴。还跟她握手。许多人是老相识,有男的,有女的,但主要是男的,她和他们曾在这个或那个学院工作过。有几个人不认识,是年轻的院长,听说过她在查布林学院的英雄业绩,想通过别人引见。在喧闹的鸡尾酒会上,在晚宴的时候,佛罗伦丝听见自己有点儿走调的声音说着通常说的话:招生名额减少、建筑集资运动、校友支持、捐资助学、吸引投资、州法院和联邦法院资助等。她的讲话和以往一样受到重视,似乎完全正确,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玩偶(3)
晚宴的时候,她换了衣服,身穿一件浅蓝和深蓝相间的条纹连衣裙,显出高挑秀美的身段,把人们的目光从她的宽肩膀和不太迷人的大腿转移开。她足登一双鞋跟三英寸的时髦高跟鞋,尽管她并不喜欢这双鞋。头发剪得恰到好处,头天夜晚,她修了指甲,还涂了指甲油。自认为楚楚动人,尤其是处在这些中老年妇女当中。可是她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老是从这个虽然有着北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风格、相当黑暗却富丽堂皇的大饭厅飞出去。甚至晚宴后,也无法集中精力聆听一位知名度很大的行政主管兼作家慷慨激昂、幽默风趣的讲话,这位行政主管原是威廉姆斯学院退了休的院长,原来——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佛罗伦丝在斯瓦希莫的同事。她和别人一同微笑,一同哈哈大笑,可是这位尊严而彬彬有礼的白发老先生的幽默睿智却不能使她屏气凝神。她的精神还老是飞回那间玩偶屋,坐落在费恩莱特东路的那间屋子。好在她没有摁门铃,因为万一来开门的是参加会议的一员,那就不好办了,会议毕竟是由兰喀斯特学院主持召开的。那她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刚过十点,她就回到用散石建造的同学会馆自己的房间里,尽管显然还有人想和她谈话,她也知道会一夜无眠。一进入摆放着古香古色的家具,墙上贴着自己觉得离奇有趣的壁纸的房间,她就感到后悔,不该离开楼下热情洋溢的氛围。尽管小私立学院近来遇到麻烦,尽管会议上多数行政主管遇到财政难题,教职员工士气低落。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志同道合。诚然,社交聚会历来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下,哪怕你命中不幸,对那些逗趣的话,对那些感激的笑声,对那些共同策划欢乐氛围的人,你却欲拒之而不能。人性多么让人捉摸不定,佛罗伦丝一边铺床,一边想道,动作格外缓慢。这与她和别人相处,作为公众人物大不相同,一人独处的时候是私人形象,但两重身份都是真实的……两种体验都是真实的……
她躺在不熟悉的床上睡不着。远处有噪音;她打开空调,可只开空调的风扇,用风扇的声音压倒远处的噪音。但她仍然睡不着。她睁开眼睛躺着。费恩莱特东路那幢房子,她童年时代的玩偶屋。她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头脑里想着荒诞不经、互不相关的事情,心里纳闷为什么当时不能排除那点不在话下的焦虑,踏上通往走廊的台阶,走到门口。她毕竟是佛罗伦丝?帕,她只要设想有人注视自己——学院的顾问、学生、和她一样的学院负责人——要了解她的一举一动,看看她多么敏捷、自信,她就不会感到慌乱。只有当她忘记自己是谁,以为自己孑然一身的时候,她才会拿不定主意,才容易惊慌失措。
她手表上的荧光指针指着10:35。其实算不得晚,可以穿好衣服,回到那幢房子去摁门铃。当然如果楼下还亮着灯,显然还有人没就寝,她才摁……或许一位老先生独自一人住在里面,一位认识她祖父的人,曾经到卡敏顿拜访过帕家的人。因为其中必定有所关联。说是巧合自然顺理成章,但她知道,她坚信在玩偶屋和这座城市的那幢房子之间一定有关联,她的童年和现在这幢房子之间一定有所关联……然而,无论什么人前来开门,她说话都得小心。多年的行政管理教会了她讲话要有策略;不能过于认真。作为领导,过于严肃会使人仓皇失措。以轻松、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