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出身又怀着一丝执拗的野心,她的少女时代一定是很不平凡的。女人要成功首先要破除陈腐的贞操观念,星星想。容貌平平的吉祥天女一定是靠耍手腕才赢得北方天王的。要知道,佛教的护法神多达二十位,北方天王排名第三,仅次于威名赫赫的大梵天和帝释天,可以算作佛教护法军团中的实权派了。而功德天(吉祥天女)不过排名第十一,排在她前面的辨才天无论哪个方面都比她强得多,极其聪明,能言善辩,加上声音温婉动听,容貌秀丽可人,功德天要打败她一定要费一番周折。而且,功德天很可能是在嫁给北方天王之后才登上佛教护法神宝座的,少女时代她不过叫做吉祥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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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俄那钵底”(2)
于是星星画了这样四幅画:
第一幅:碧蓝的天空背景上飘着两朵祥云,上面站着北方天王与辨才天。北方天王的视线盯着莲池中的裸体少女。辨才天身着菩萨装,怒容满面,正拂袖而去。莲池的水澄明清澈,有几瓣粉红色莲花盛开,裸体少女拈莲微笑,万种风情,这自然就是吉祥天女了。
第二幅:盛装待嫁、得意非凡的吉祥天女,北方天王坐在一旁,似面有悔意。遥遥的,辨才天站立云端,凝视北方天王。众香音神、婆叟仙、阿修罗载歌载舞,满天飞花奇彩四溢,莲池中有化生童子在嬉戏。
第三幅:吉祥天女已为人妇,端庄寂静,左手执拂尘,右手怀抱一子,拂尘扫处,有无数金银下落,下面画了尘世凡间,正有无数人跪接金银。北方天王坐在一旁神色怅然。看来吉祥天女嫁后迅速接管了财权,并已晋升为佛教护法神中的功德天。
后来星星又补了一幅童年:搅乳海的阿修罗正呆望着冉冉升起的吉祥天女。天女身后有佛光四射。
星星画这些的时候心里是在倾慕着吉祥天女。因为她自己永远不可能有这些手腕。所以很多人在评价她的时候,总觉得她的才华要远远高过她的声名。
3
星星多次想到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在她身上,性与情似乎是分开的,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便开始了对于异性的兴趣和情爱。而直到二十五岁,她才懂得性爱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大约是这一代人先天不足的根本原因。
星星最小时候的男性崇拜偶像是波兰电影《华沙美人鱼》中的华氏。那时她只有五岁,却知道在华氏受伤的时候泪流满面。之后她不断地喜欢一些电影或话剧中的男性,常常为他们的不幸而悲伤。而她又专门喜欢那些不幸的男性。九岁时,在外婆的鼾声中她似懂非懂地偷偷读完了《红楼梦》,为林黛玉的死痛哭不已,终致得了神经衰弱症,整夜的失眠加上严重的自闭几乎令她死去,幻觉和灵性便是在那死的边缘上产生的。这种幻觉和灵性几乎滋养了她整整一生——使她成为那么一个卓尔不群的画家。
女性的发育实际上比男性要早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女孩都是一个小小的女人。那一年正是“文革”兴起之时,所有的小学校都停课闹“革命”。那时毛主席像章刚刚出现,能找到一枚好像章便像过节似的高兴。有一天,邻居家的一个大哥哥拿来一枚夜光像章送给星星,并且亲手别在她的胸前,星星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感到那男孩的手蜻蜓点水般的从乳房上掠过,一股强悍的电流几乎把她击倒。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夜纷乱的梦。自那时起她便开始周而复始地恶性循环,从关于性的纷乱的梦开始至全身震颤告终。而在清醒时她开始憎恶自己,对于自己的正在发育的肉体有了一种罪恶感。
有一本关于性心理学的书上说,世上只有极少数的女人有自发的性欲,这种女人绝顶聪明,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肖星星不幸正是这种女人。更不幸的,是她把这种性欲视为一种罪恶。
于是她几乎从早到晚自闭在一种罪恶感里。她为自己各种难以启齿的想法而羞赧。看着清瘦典雅、性格温顺的姐姐她愈加自惭形秽。她喜欢姐姐平坦的胸脯和细瘦的腰身,她背着妈妈和姐姐悄悄缝了紧身背心,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长满了痱子,结果却是胸部照样以惊人的速度继续膨胀。
为了摆脱掉那些纷乱的梦,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读书。她这一生的书大概有一半都是在那个时期读的。在书里她找到了不同于童年的恋人——那几乎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牛虻、英沙罗夫、拉赫美托夫……她不仅像童年时那样为心爱的男主人公的不幸而泪流满面,还不自觉地把自己化作了书中的女主角。或许正因为这个,她初次见到晓军便深深地爱上了他——那是个拉赫美托夫式的人物,一个中国的十二月革命党人,当时正在为反对“中央文革”(其实也就是后来的“四人帮”)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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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俄那钵底”(3)
在遇到和失去晓军后的那些年,她始终排斥性意识的冲击,幻想一种纯洁美好生死不渝的爱情,但是当她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偶然知道了性爱的全部内容之后,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幻灭。那时她开始想结婚了。
4
晓军从不抽烟,但嗜酒如命。那时的“派对”并不十分奢华,酒更是一般化,但他喜欢用大茶缸喝酒,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显示其男子气魄。但是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个大男孩,一个长着淡金色眼睛的大男孩。
他有时像个哲人。在那个“四人帮”猖獗的时代,很多青年找不到出路,苦闷颓唐,另一些人则提出要进行新的人民革命来推翻“四人帮”(当然,那时还不叫“四人帮”),晓军却说:“房间里有蛀虫,要慢慢地清扫,可不能放火烧房子呀!‘革命’绝不是好办法。”
他有时又极像个孩子。当他头一次去星星的家,星星的母亲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红着脸一气背了一篇履历表:“我叫严晓军,家住中直西苑机关父母都在机关里工作我在清华附中上学今年十七岁……”星星咬着嘴唇悄悄地笑了。事后妈妈说:“这个男孩子很好。”
5
无晔陪星星转遍敦煌市搜集拓片。
有些拓片价钱高达四五百元,很精美。只要星星看得上的,无晔有本事给它拦腰斩一刀,用很低的价钱买回来。
有一幅拓片竟然印着“吉祥天女沐浴图”,但是印得很拙劣。自然是为了迎合某种低级趣味,天女的丰乳突臀被夸张到了令人恶心的程度。但是星星不动声色。
“这种拓片我要很多,能和你们老板谈谈吗?”
售货员犹豫了一下,领他们来到商店后面的一间宽敞的房间。这房间装潢华丽,琳琅满目,有一种奇怪的香味,仿佛是在燃烧一种什么香木。几块兽皮并排挂在墙上更显得富丽堂皇。最让星星吃惊的是坐在转角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年岁大的那个分明是她和张恕在73窟门前碰上的那个老女人,当时她脚步蹒跚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但这时看起来也不过五十上下的模样。穿一件红色丝绸长袍,外罩青白两色绣花背心,灰头巾换成了一顶同样红色的喇叭形帽子。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一般在脸上浮动,只是一双眸子呆呆的毫无神采。而旁边坐着的那个少女简直像一道强光一般耀花了她的眼睛,星星以职业画家的挑剔搜寻着她全身的每一个部位,但结果却是完美得无懈可击。这样美丽的少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想办法说服她做模特儿,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把她带走,带到美院,这样她便为同仁们做了一件大好事。那少女盛装而坐,戴一顶宽檐圆筒平顶帽,帽顶垂下大红璎珞。帽子里还垂下一圈珠帘,搭在胸前的辫子上,缀满了彩珠、银牌、珊瑚、贝壳等饰物,珠光宝气中衬托出一双星星一般的亮眼,赭石色缎子一般光滑明洁的皮肤。
这便是玉儿。奇怪的是星星和张恕见到玉儿后同样感到震动而无晔却没有。无晔说当时不过是感到五彩缤纷的一堆在那里闪光,他在那里冷静地研究她的服饰而竟忽略了她的脸。总之星星在见到玉儿之后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单刀直入地提出要为玉儿画一幅肖像,玉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坐在玉儿身旁的那位女人却满脸狐疑地盯着星星,然后对玉儿说话了:“咋能叫人画像呢?丫头你疯了?!”
“大妈,我是画家。”星星急不可待地从衣兜里掏出美术学院的工作证。
“俺们裕固人不能叫人画。”老女人正襟危坐,“画得俺丫头魂跑了哩!”
那一天星星摇唇鼓舌说了一万句好话也没有取得老女人的信任,后来还是无晔明白事理,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十元钱放在桌上,那老女人才不吭气了。
星星为玉儿画的这幅肖像至今还在美术学院的藏画室里。如果仅凭这幅肖像来判断,玉儿绝对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但是据说真正美丽的人是无法画出来的,不但画不出来而且照不出来,这道理就像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旦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便注定会失败一样。真正精彩的自然造物也只能是造物主的一次性创造,任何人工的临摹都只能是失败。但星星坚持说她画出了玉儿的神采。星星的画是在两周之内完成的。她画的时候玉儿可以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棵植物,有一天星星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会瑜伽功。回答是肯定的。“佛祖在菩提树下静坐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证得了无上大菩提,成了佛。”玉儿怀着一种敬仰之情说,“俺的功夫差得远着哩。这搭有许多修瑜伽女,俺算不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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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俄那钵底”(4)
玉儿的态度加深了星星对她的好感。星星开始尽量做一些好菜好饭款待她。但玉儿似乎对于食物并不感兴趣。这使星星愈加钦佩认定玉儿是真正的锦心绣口。
自从玉儿成为星星的座上客之后,无晔便搬了出去。无晔的离去反而加重了他在星星心中的分量。相反张恕倒是来得勤了,常常是星星刚拿起画笔张恕便来敲门,就那么默默地坐着、看着,时而发表些议论。星星发现,张恕一来,玉儿便比平常更美。至于张恕,她似乎很难在那张万古不变的脸上找到什么。
6
有一天星星对张恕说:“其实我想成佛也未必有什么难。释迦牟尼不过是坐在菩提树下入禅定,有人说坐了七天,有人说是四十九天,究竟坐了多少天我不管它,反正在成佛的那一夜是初夜得‘宿命通’,知善恶;中夜得‘天眼通’,知宇宙;后夜得‘漏尽通’,知生死。这种‘禅定’不就是现代气功吗?气功不也有什么‘开天眼’、‘开慧眼’一说吗?只不过现代人少了释迦的那种德行,虽有外部修持也难以成佛罢了。”
“你总有那么多奇思异想,”张恕笑一笑,“把这些都记下来吧。”
“而且,我发现凡是这类伟大人物的出生都是奇特的。耶稣是处女所生,释迦牟尼呢,干脆就是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出来的。照我看,大概这些人从小缺乏母爱,先天不足,不然不会在成年之后对异性有那么多的偏见和仇视。”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使他们成为创立教派的一代宗师。”
“但是我觉得耶稣基督无论在智慧上还是在道德上都不能和释迦牟尼相提并论,甚至也远远不如我们的孔子、老子什么的。”
张恕和星星坐在招待所后院的石凳上,当时正是下午四点,日照仍然强烈,有一片绿荫罩在他们的头顶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无晔远远地走过来。
“你的画像完成了?”无晔向张恕礼节性地笑笑,然后迅速转向星星。
“没有,今天休息。”星星把旅游帽从旁边的石凳上拿起来,但无晔并没坐,他靠在树干上。
“星星正在发表耶稣不如释迦牟尼的宏论。”张恕笑了笑。
“你真的这么认为?”无晔总是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不光是我。有很多伟大人物,包括罗素、尼采什么的,都这么认为。”
“谁这么认为,谁就错了。大错特错。”无晔的语调似乎很激愤。
“请问错在哪儿?”
“耶稣实际上远远高于这些人,他不但是哲人、智者,还是个真正的社会改革家,你好好读读新约,就知道你们错在哪儿了!”
“我不但读过《新约》,《旧约》也读过。”星星立即反唇相讥,“不读还好,读完之后上帝的那点神圣感立刻化为乌有。基督教说什么‘神爱世人’,其实上帝的爱绝不是无条件的,首先世人得爱他,得成为他的忠实奴仆、替罪羔羊,上帝才可能爱世人,而且这种爱还伴随着那么多残酷的考验,譬如说《约伯记》里那位虔诚地信奉上帝的约伯,仅仅因为上帝闲着没事和撒旦打赌,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