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拨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一地声,一柄刀登时弯了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然斗你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峰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吧!”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峰相斗是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怨,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唇人太甚!”
萧峰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红袍人在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将赎多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峰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只有积功递钷,却没的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场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般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帮索居,筹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恩公?你是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当下将三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剌着的那个青色狠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艰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面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不去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财轻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紫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的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不多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这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着阿紫服了。这虎筋、虎骨、熊胆更是难觅。薜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开天便去弄一两副新癣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我萧大爷别后,臣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口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基哥哥想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出。有人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主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疾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也多金银缎,觉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从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烦,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并骑,她倚,她何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雪,两人总是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意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人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她活,变得和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两双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好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这么一部问,倒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当我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