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干是博雅带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
“是又怎么样?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
“寂寞? ”
“你不觉得孤单吗? ”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 我吗? ”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
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 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
“马上就到。”
“谁要来? ”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二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对女子说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说道。
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着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吗? ”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
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多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
晴明问道。
“开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脱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净肌肤。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
他也赤着脚。
也许是因为紧张,博雅的脚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同。博雅暗下决心。
他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气。
呼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进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双腿盘起。结跏趺坐(禅宗坐法的一种。)。
她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