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