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渲染在沿途,即便是深夜,仍旧绽放出瑰丽的花朵。
好似经常在黑暗中来到这边,孙老爷根本没有抬头看向前方,只是专心地拖拽着子青,一刻之后,他才喘着粗气在一个石桌旁停下,小心地把子青放在地上,孙老爷用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星点的火光自小院中亮起。
这边的院子要比刚才小上许多,靠近北侧墙角的地方,有许多坟头一般的土堆,大概一数,约有六个,土堆旁边,有个刚挖好的新坑,里面端正地摆放着朱红色的棺木,孙老爷看着那崭新的棺木,又看了看地上的子青,眼神温柔地骇人。
他从旁边的石凳上拿起一个包裹,拖着子青往那棺木而去,行至棺木旁,他把子青平躺放在地上,然后打开包裹,灯光下,包裹里的布料上金光闪动,孙老爷神情恍惚,他抖开叠得整齐的衣裳,那是一件玄青色暗纹云锦苏绣的书生衫,做工考究针脚细腻想必属上上之作。
子青的脸上并没有血污,只是胸口的大洞看着实在渗人,孙老爷细细地给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把他半抱在怀里,子青的身体早就僵硬,孙老爷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那华丽的衣裳给他套在外面,复又帮他系好腰带。
这一身华服,把子青俊秀的容颜衬地更加出类拔萃,黑衣黑发,肤白若雪,孙老爷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温热的脸颊贴上他冰冷的侧脸,低叹一句:“子青,冷吗?”
他用手顺了顺子青的头发,重新绑了发髻,然后终于,半抱半拖把他放入棺木之中,棺材里早就铺好了锦被与头枕,那头枕用水柳圆切而成,端正地枕在子青乌发之下。
到底人到中年,忙完这一套事情,顿觉劳累。他低头看了子青良久,跳下坑道,趴在棺木沿上,不停地给安静的像是睡着一般的子青整理衣物。好一会儿,才歇过劲儿来。
用力推起靠在一帮的棺盖,一点一点没过棺材正中,然后终于,在孙老爷不舍的眼神中把子青永远封藏于黑暗之下。
坑道一角,有他早就准备好的铆钉和铁锤,孙老爷过去捡了,从东北角开始钉起。
沉闷的叮咚声,于午夜之时,在这个黑漆漆的秘院一角响起,忽明忽暗的灯火照不到隐藏在黑暗之中孙老爷的脸庞,只是给锤子抡起滑过的优美弧度带上闪耀的光景。
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喘着粗气放下手中的小锤,爬出了坑道之外。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没有停下,往小院的东边走去,那边许是以前种过很多花草,这时地上花泥狼藉,许多花根叶子零碎地散落在地上,残败而凋零,墙角之处,十几株白色喇叭状花朵零散地倒在地上,凉风吹过,带起阵阵幽香。
那味道似乎很是醉人,孙老爷又有些恍然地蹲下身体,一株一株捡起抱在怀中,抱着那花,重新回到子青棺木旁边,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朱红色的棺木,拿起一支花抛到棺木上。
他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表情却又有狂热,随着最后一株花朵被抛进棺材上,他轻轻对着那永远都不会醒的人呢喃:“子青,没有来生来世的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孙老爷的脸上闪过一阵亢奋的潮红,他跪倒在坑边,抱着头凄厉地笑着,眼睛里,是从来不曾示人的癫狂。
忽然一阵冷风扬起,棺木上的一株白花被打着旋儿的风猛然带起,复又轻轻飘落,砸在冰冷的棺木上。
洋金花,又名山茄子,全株有毒,吸食致幻。
番外一 但愿人长久
那一年虚清五岁,他刚上山的时候,瘦瘦小小单薄可怜,一双眼眸快占了大半张脸,当日便升堂拜祖师,得了自己的佩玉,正式入了青丘山的宗门。
他是幼时家贫,三岁时父亲离世,母亲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便狠心把大的丢在了路边,他那时小,总以为母亲还会回来,便一直蹲在原地等,他裹着破旧的棉袄,在寒冷的风中不停哆嗦。
太阳也渐渐西去,带走了冬日最后的温暖,天暗的很快,漆黑的路旁,只有呼啸的寒风伴着他,他怕的不敢闭眼,担惊受怕的撑到第二天,日头刚出,来往行人不绝,见他可怜,也会有一两个铜板仍在眼前,他那时只有三岁,却也懂得,母亲再也不会回来。
他拾了铜钱,学着别人的样子换个馒头,蹲在墙角,一边吃一边哭,哭完了抹抹脸,自此开始了小叫花子的生活,直到遇见师傅,他再也没哭过。
这青丘山的宗门,自古就是道派里最单薄也是最怪异的门派,每代只收两徒,多是五行相合,道术到了一定基础,便合而双修。
凡人修道修仙,已是逆天而超脱轮回,自然磨难重重难达大成,而青丘历代的门人多是自小相识,后又双修,百年来总是相伴一起,得道者比较其他门派自是超出甚多,虽是门人少,但行走世间同道相见,没有胆敢上前招惹。
而二人的师傅在看到虚清时就已看出他五行行水,且他年纪小小就晓得讨饭生活,没有家人这点对于修道来说反而是优处,而大徒弟虚洛五行属木,水为阴而木生阳,却也实在合适。
那孩子虽流落街头,但眼神清澈,他走过去蹲在他眼前,“孩子,做我徒弟吧。”
虚清看了看他飘逸的道袍和青竹的发簪,“能吃饱吗?”
师傅笑笑,“自然衣食无忧。”
虚清二话不说,把盆子里的铜板收好,讨饭的家伙也不要了,站起身来,“那走吧。”
于是虚清就跟着师傅一路回到青丘山,见到了自己的师兄。
夜里,他抱着腿坐在床上,他不敢睡,怕等他醒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师傅师兄,还是他一个人,窝在破庙的墙角,等着天亮了还要去讨饭。
幼小的孩子,着实害怕再被人丢弃,他耷拉着脑袋,哭的小脸都花了,少年的声音,缓缓在床边响起,“师弟?为何而哭?”
他抬起头,凤眼含泪,黑发凌乱,不知为何,看到新认识的师兄,他哭的更凶了,只是没敢哭出声,小声的呜呜咽咽。
虚洛脱掉鞋子,爬上床把他搂在怀里,“有甚不好,都可说于师兄听。”
虚清靠在他暖暖的身子上,抽着气道,“师兄,你和师傅,嗝,会不会不要我,你们别把我扔出去,我会听话的。“
他瘦小的身子窝在他怀里,小小的脸还没巴掌大,虚洛捏袖子给他试了试眼泪,“怎会这么想?师兄不会丢了你,师傅更不会,师兄一生都会和你在一起。“
虚洛抬头看他,“真的么?“
“真的!你看咱们的玉,”他说着把自己的竹纹玉佩个虚清的双鱼玉佩对在一起,我们的玉佩是一对的,只要念千里结,就能于千里之内召唤另一个人在身旁。”
这下他可不哭了,好奇的摸了摸两个人的玉佩,“师兄,你说的,只要叫你,你就在身旁。”
虚洛点点头,把他搂的紧了,“哪怕你被埋在千里之深的地下,师兄也会找到你。”
离人心上哀(一)
当虚洛和虚清离开松墨镇时,已经是五日之后。
虚清虽肺腑有伤,但到底青丘灵药效用非常,一天之后他就歇过劲儿来,倒是虚洛不仅外伤颇重,还曾遭受妖力反噬,因此连着休息了五日方才见好。
他们离开姨婆家时,姨婆眼眶红红的,显然对这两个如她儿子一般的小子很是不舍,虚洛虚清心中也大为难过,他二人都是自幼没有母亲在身旁,此番相处五日,到处出些母子情分,因此离开之时,在家门口叙说很久,并没有急着赶路。
当他们走出巷口往西北上路而去时,却正遇上孙家出殡,漫天飞舞的引路纸钱散落在房脊屋檐,散落在沿途两旁。
师兄弟二人站在柳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个长长的送魂队伍。
前面开路的走过之后,紧接着仪仗、纸扎和乐班依次而过,而后是孙家近亲子侄辈扛着引魂幡和条凳,最后,在队伍正中,就是服齐衰的孙老爷与他身后牵缆的棺木,再往后跟的,大多是孙家的下人和长工,旁边围观的邻里,有的早年曾受过孙家恩惠,此刻知道是孙少奶奶毙,也都跟着摸了两把眼泪。
一片凄凄惨惨的哭泣声中,正中的戴孝的孙老爷倒反而显得尤为平静,他木着一张脸,只是沉默地跟着队伍前进,旁边那些显得有些难过的乡亲,有些还是丢了孩子的家里,虚清看着哭哭啼啼一走而过的白色队伍,突然心中噌噌冒火气,他拽了拽虚洛的袖子,压着嗓子问:“师兄,难道就这样?不用和其他百姓说,他家造了孽,就这样简单的带过?不用受半点惩罚?”
听了虚清的问话,虚洛突然板起脸孔,说出口的话多少有些冷冽:“门规十条你都忘了吗!如今问我这个,是不是又想挨罚?等到了师叔那里,记得把门规抄默百遍,否则……”
没等他说完,虚清就知自己问错了话,赶忙哀求:“师兄我错了,刚只是一时气愤,回去我一定抄好,定不会再犯。”
虚洛低头瞅他几眼,刚才的话说的有些重,虚清脸都吓白了,虚洛轻轻叹了口气,才慢慢牵起小师弟冰冷的手,带着他和往南去的出殡队伍反向而去。
“小研,你要知道,我们修道修仙一派,本来就是逆天违地之途,自是行路艰难,所以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就如同我们此番遭遇,如没有那妖仙相救,只怕交待在那孙家。”
他顿了顿,看到虚清紧紧咬着下唇,自己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只是继续说道:“所以大小师兄对你严厉,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明白吗?”
轻轻地点了点头,虚清细细地“嗯”了一声。
虚洛复又开口:“此次事件,我真正认清自己的修为,等到了师叔那里,且先修炼一段时日,再下山历练也不迟。”
“我知道的师兄,我知道,我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再不叫你催促了,”他后面的话,像是噎在嗓子里,但还是叫虚洛听了个大概,“不能再叫你浑身是血地挡在我前面,我也要保护你。”
突然又有些恨恨地道:“省的叫那妖仙占了便宜去。”他低垂着头,没有看到虚洛唇边闪现的笑意。
由于松墨镇已经离师叔的启灵山很是近了,再一个虚洛身上的伤并也没有好扎实,因此两人前进地尤为缓慢,大多数都是骑着小毛走,且休息的时候多过赶路。
这一日,不过刚刚申时正,两个人就找了个空地驻扎下来,他们一门本就无素食戒律,只是平日食荤很少,但是此时正值夏日,所带食物多半会腐坏,于是二人在吃完糕饼之后,便开始打些野兔野鸡烤来果腹。
虚清打猎手法到尽得师叔真传,虚洛索□给他去做,自己在原地拾柴生火。
不一会儿,虚清就举着已经剥好的兔子回来,动手做起晚饭,他自小颠沛流离,做饭的手法纯熟,倒是比自幼家境颇丰的虚洛强上许多。
虚清手中不停翻转兔肉,不时撒些盐巴香料,一张脸被篝火蒸的通红,虚洛见他实在有些热,便从包裹中翻出扇子,坐在他旁边,给他扇些凉风,虚清回头冲他笑了笑,复又转过身去认真烤着手中的兔肉。
食物诱人的香气渐渐散了出来,虚清吞了口口水,手中翻转更快,片刻之后,一只香气四溢的烤全兔就做好了。
虚洛赶忙拉着他起身,叫他躲去树荫下凉快凉快,自己扑灭了火,虚清试了试温度,撕了一大块兔腿递给虚洛,自己举着另一个小口啃了起来。
待两个人吃完饭,太阳已经有些要落下,两人围着林子转悠了两圈,采了些溪水回来,刚要练功打坐,一只扑扇着翅膀的白鸽便一头撞进虚洛怀里。
不巧虚洛怀中正巧揣着方才扇风的骨扇,那小白鸽一头栽进去,被顶得眼冒金星,洁白的羽翼在脑袋顶上胡乱扑腾,软软地“咕咕”叫了两声。
看到是它,虚洛难得舒缓了表情,轻轻用手指蹭了蹭他红红的喙:“撞疼了?”
小白鸽赤红的豆眼狠狠地瞪向罪魁祸首,一翅膀拍掉嘴上的手指,蹦跶到虚清膝头,邀功似地抬起右腿,它右腿上有个信筒,倒是送信来的。
虚清笑了笑,一边小心地摘下信,一边和小白鸽说道:“小白,怎么只有你自己,阿花呢?”虚清从筒中抽出信,顺手递给虚洛。
小白听他说起阿花,顿时“咕咕”叫个没完,右翅拍了拍白白的肚子,然后两只翅膀团抱在一起,有些胖的小身体来回摇晃。
“阿花抱窝了?小白你行啊,要当爹了。”虚清听了这个喜讯开心极了,摸了摸他顺滑的小脑袋。
小白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