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它恹恹没精神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担心。这些时日,留欢总是不定时地消失个半天,回来的时候啥什么不说扑倒就睡,一副被反复蹂躏过的疲懒模样。问他,他是怎般都不开口。如此隐瞒,必有奸情。
它出去没多久,窗外的灯火无声无息间一盏一盏逐一灭去,幽幽的雪光透过竹篾纸落在床榻前。屋外的所有喧闹烦嚣都似乎在一瞬消声殆尽,沉沉死寂犹若夜行的凉风游走在整座客栈内。
我揉了揉眼,清醒了不少,这个状况好像不大对啊。我是让留欢去吓唬吓唬他们,又不是让它去灭口。况且,这若有若无的一缕妖气是怎么回事?
“刚刚还见着那小妖孽钻了进来,怎么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师兄你可看见了?”突然院中响起了陌生少女的莺莺俏声,听着年纪不大还有一丝烂漫稚气:“莫不是我们看错了?如此还是快些回山吧,紫卿师叔不是要出关了吗?我可想他了。”
“不论他是否伤人之心,而今快要到了山门大开之时,你我还是多加小心留意为好,以防有妖魔趁机作乱。”那被少女称作师兄说起话来倒有两分稳重:“既已施了术众人已眠,你我还是好好探查一番,刚刚我定没认错那妖物。”
原来此二人是委羽山的弟子,我往身下垫紧些被子,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张口。为了避免打扰到人家斩妖除魔,我决定还是好好睡一觉。
就在我准备闭眼的时候,听到那少女清脆的一声惊呼“狐狸!”然后便是烈焰穿空而过的啸声,接而我就在浓烈的焦味里连滚带爬下了床。
“道长……哦不,未来师兄手下留情!”在那道士以剑将要刺下时,我踹门而出一声大喝,立惊四方。
那剑尖堪堪落在相依在一起的两只上空,二人转目看来,我拽了拽衣服摆,清了清嗓子:“这是我养在身边的,素来贪玩了些,本性不坏。还望二位海涵海涵。”
“你也是要来拜师的?”立在少年身后的小姑娘好奇地探出头看来,忽然笑了起来:“你喊他未来师兄?那你是不是要喊我未来师姐?终于有人比我辈分还小了,快快,喊声师姐听听。”
这时候我往往最想做的是自抽三百下……
“嬛嬛不要胡闹!”浓眉挺鼻的少年无奈叱道,转而带着一丝疑色看向我:“这位姑娘,你饲妖?还是两只?”
嬛嬛姑娘显然和她这师兄很是亲厚,对于他的斥言并不在意。只转着灵动的双眼笑眯眯地将我看着,娇嗔道:“师兄,师兄!你就让她喊一声师姐给我听听嘛,素来你们都嬛嬛来嬛嬛去,可知我等这一声好久了?”
让我喊你师姐,我倒没什么。只是甚是害怕连累了我那身为上古尊神的师父不知折了多少辈分,这样欺师灭祖的事情我是万万不会做的!你死心吧!
“这位姑娘既还未拜入师门,又怎能以师姐妹相称?”那少年显然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丝毫不为小师妹的绵言细语所动,想来日后必成大器。
照他两这样为了个师姐妹的称呼磨叽下去,留欢背后那只”妖孽”不用收都要死了。
揪起留欢的耳朵拎到一旁,我对它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待会再找你算账。”
仔细瞧它身后蜷成一团的小小身躯,竟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只是面目惨白,嘴唇青紫紫,身上阴气浓郁,原是个尸妖。她睁开乌黑的眼睛看向我,又看了看一旁低头不说话的留欢,神色很迷茫:“你们是谁?”
留欢快速抬头紧张地看了我眼,我觉得它很荒唐也很失败。看来这几日鬼鬼祟祟的行踪就是和这小尸妖在一起,可是人家到现在连它名字没记住就算了,连这张狐狸脸都没记住。太失败了,太失败了。
“咦?她不是你饲的妖吗?怎么不认得你?”那身后两人自是起了疑。
我伸手替那小尸妖理了理棉袄,淡定道:“她有间歇性失忆好多年了。”
……
转身朝那两人甚是诚恳与有礼道:“两位除妖卫道本事职责所在,但此二妖为我所饲妖。既是有主,自不会随意出去伤人。”
以我多年对师父和岁崇阳奉阴违的经验,这谎话必是要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礼。你这愈是有理镇静,对方就愈是摸不着你的底。可惜……这招只对他人有效,对师父和那厮攻击力为零。
“你说不会伤人就不会伤人吗?”嬛嬛姑娘瞧着小尸妖尖牙长指有些瑟缩,嘟嘟哝哝着:“万一伤到人,到时候你担得起这责吗?”
那少年在我和留欢他们之间来回看着,似是在考量我说法的真实性,真是个实事求是的好孩子。看着他这品质,我可以建议一下,除了修行外还可以去衙门当差的。
“这姑娘说得也是没错,既然是人家饲得妖,你们也没理抢了去不是?难道委羽山的弟子在外就是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事做派?”院角里传来苍老又懒洋洋的声音。
我和他们都被惊了一惊。
那嬛嬛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急急抓住她师兄的袖子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那少年似信非信往角落里看着,一支筷子直直飞了过来击在他剑上,剑身一颤自己撞入了鞘中。
少年方才脸色一变,对那里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带着嬛嬛匆匆离去。
“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们不是了?”早间在客栈大堂谈天说地的老头拈着他胡子从阴影里钻出,一手端着个呈满蟹黄包子的碟子,一手还转着个筷子。
对这位在热烈探讨八卦之余还有功夫吃掉一笼包子的人,我记忆尤深。未想到他还真与委羽山有渊源,更未想到他居然还帮我一起扯大皮圆谎。
“是啊,舍不得,未来也算同门。”我很遗憾没向他们询问出那五仙长老中是否真有我师父东华帝君来。
留欢在我脚边蹭了蹭,我这才发现那小尸妖的情形不甚好,阳气过溢,眼见着就要被烧死了。
“你这只狐狸倒有两分本事,只是用错了地。尸妖性阴,这狐狸却是火道的行家,输进去的真元也只是害她死得更早。”老头咬了一口包子,蹲在一旁摇着头叹气道。
留欢耷拉着脑袋,身影越缩越小。
“啊,那难道要我把她送进地府在忘川水里泡一泡?”忘川是世间最阴寒的地方,对阴性的妖族来说是最适宜不过的。
老头一挥筷子:“哪要这么麻烦,委羽山本就是极寒之地,找块地把她埋了就是了。以后让你这狐狸少带她白日乱跑,阴阳有序终归还是逆不得的。”
……
我踹了一脚小狐狸,示意它自作孽自自己收拾。
待那老头吞尽最后一口包子,抹了抹嘴,伸了个懒腰:“老朽的事也办到了,走喽走喽。”
“你……是专门来替我解围的?”我试探道。
“老朽是专门帮人来找人的。”他瞥了我一眼:“人也找到了,吃好睡好,身边男人也陪得好。他这心操得不值啊不值。”
那眼神让我很惶恐与委屈,因为我觉得大概那里面是一种名叫鄙视的情感。
老头背着手走入黑暗之中,声音遥遥传来:“明日委羽山开,你还是好好再睡一觉,省得你这副破身子骨连半山腰都爬不上。”
我握紧拳头,这这这,真是太瞧不起人了!
第二十六章 容竹告白武罗心慌 第二日,委羽山山门大开,收徒之日。
“伤药带齐了吗?”
“嗯嗯!带了。”
“干粮呢?”
“嗯嗯!都在包袱里呢。”
“抬起头来看看我。”
“嗯嗯……啊?”我停下揪着包袱边儿懵懵抬起头,对上那双凝着盈然笑意的桃花眸,他叹了口气揉了揉我脑袋。
容竹伸手从我怀里拿过包袱摊开来,一一翻看了遍:“委羽山上虽是四季如春,但你体质偏寒,夜里睡觉时盖好被子别贪凉。还有山上阵法遍布且有禁地,没事不要乱跑惹人注目。虽说是去拜师修仙,但要切记着去打探你灵药的下落。”
他表现的太过从容,以至于让一直别扭的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揉了揉鼻尖,这般扭捏不是青要山女大王的作风,我决定重整旗鼓。没准书生他只是惯用……嗯,比较特别方式来与人送行。我那联想一刹不住,就开始想象他与沈红衣告别时的情深意重。想了会子,我就觉得精神更加振奋,乃至于双拳握紧、双颊发红。
“阿罗,阿罗……若不是我知你素来有神游的毛病,我当真要以为自己是惹你真真切切的恼了。”他屈指敲了敲我的额头,说着又从袖里摸出那只造型别致的汤婆与一块木雕牌子来放入包袱:“还是随身带着汤婆为好,以备个万一。这是我帮你报名后取得的铭牌,你好生带着别丢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脸上泛开一抹浅红:“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我被吓得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不好!”
他脸色暗了暗:“为何?阿罗难道是嫌弃我家世清贫,无以供你富贵吗?”
我将头使劲摇得和钟摆似的:“不不不!我怕你嫌弃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坦率道:“容竹,我一直未告诉你。我并非和你是同族,且我们族规甚严,是万不能与外族通婚的。而且,而且,我已嫁过人了。”又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后来还被休了,可见我是与贤妻良母这种品质是无缘了。”
这话说完,心中一块莫名的石头落了下来。容竹很好,长相虽略显平淡了些,但人温柔又体贴,完全就是我曾经梦想的良人模样。可是,来句诗意惆怅点的,恨不相逢未嫁时啊。自与岁崇离缘后,我对男欢女爱之事就淡薄了许多,心下萧索之后是余空漠。都几万岁了,早过了烂漫天真的年纪了。此番若能回去,也该安分守己地好好修行以便日后承阿爹荒主位时熬得过天劫。
我以为这番牺牲了我清誉,日后再不能伪装待嫁女的说白能劝阻回了他的心思,岂料他握起我的手紧了紧:“阿罗,无妨,我并不在意。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听得怅然无比。你是不在意,我阿爹、天规在意。古往今来,仙凡相恋者又何其多?下场又有哪一个是好的,轻则两界相隔永世不得相见,重则总有一方是灰飞烟灭的。如此又想起了芫芫一事,心下几分凄恻。
抽出手去,我低声道:“你还是仔细想个明白,你是必能得个佳偶良配的。莫要……让我再对你用忘生咒了。”
说罢,我慌慌张张地拾起包袱落荒而逃。情爱纠葛这回子事,我参悟了两百多年,始终未参悟透。若我胆怯也好,若我愚钝也好,这潭深水,我怎么也鼓不起力气去碰触了。
身后似是一声意味深长地笑语:“不论如何,你终会回来……”
老鼠念经,不听不听。
缘分若不合宜便是孽缘,既为孽缘又何必任由它生长开来呢?那晚我答应安南南后进屋时回头看了一眼,她一身彤衣像株艳丽的悬铃花久久地立在冷霜寡雪里,薄薄月色下的神情落寞又孤独。
她是个挺特别的魔族,虽然性格很古怪但性情与人很相似,我这样想到。不过或许,痴情这种病是不分缘由不分时间、不论地点、不挑种族发作的。
唉,佛理修为不够,只能勉强能说服自己,哪里渡得了别人。
至于容竹,踏出客栈门,低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和他在一起很温暖,看见他都如沐春风般舒坦。但是,唉,算了。他那样的良家少年郎,我还是不要去糟践了,何况还是场注定无结果的糟践。无量天尊,我还是多念几遍清心咒吧。
脚下的力道一个没掌握住,用力一声猛,石子儿犹如道流星直奔前方一人的——臀部而去。许是因着拜师的事儿,那人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立刻跳起脚来。
“谁非礼我了!”公鸭子一样的嗓子竭力扯高,惹得众人纷纷注目。
我举去包袱遮住脸,移了移步子遮遮掩掩躲进人流里。待我看见他那张如丘壑般坎坷的老脸时,我只能感叹,这委羽山真是老少通吃啊。那大爷扭动着他粗壮的水桶腰,脸涨得通红,叉腰道:“别以为觊觎我的美色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人家芳龄二十四,虽然长得老但是人极妙。哼!”
……
确实是个妙极的人啊,太妙不可言了。和这妙人相比,我突然预感如此平凡的我被录取的可能性大幅度下降,实在太黯然失色了。
一场小闹剧后,街上的人流恢复了熙熙攘攘,往委羽山脚而去。我随着人流慢慢走着,不时还东张西望寻找一下我连夜奔出去埋尸体的宠物。它难道把自己随那小尸妖一起埋了吗?真令人感动。
二月二,龙抬头。北方之地并没有如酥春雨,却有漫天舞的细雪,恍若织就的白纱垂在委羽山上。青枝上压着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