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月无缺。
月光照在更夫的脸上,醉眼惺忪的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红通通的脸竟变的比月光更惨白。铿锵一声,更夫手中的铜锣不禁脱手而落,在地上转了一圈,打破了夜的寂静,也惊醒了迷糊糊的他。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确确实实不是在做梦,本已寥无一人的街巷忽然自黑暗中出现了十八个灰头灰脸的灰衣人和一口刻有一个朱红“帅”字的棺材。
一阵春风吹过,一个红衣红鞋的小红孩彷佛自风中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棺材之上。
更夫啪的一声已倒地,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经验的更夫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定要醉倒,一定要相信是自己喝醉酒看花了眼。”
十八个灰衣人彷佛压根就没发现更夫的存在,继续行走在月光下,走向黑暗中。
灰衣人的脚步就从更夫的耳边掠过,棺材也正从他的身上路过。
忽然棺材上的小红孩大喝一声,“停!”只见他身子往下一沉,棺材就重重地压在了更夫的身上。
“你真狠,居然连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醉鬼都不放过。”被压的喘不来气的更夫梗咽道,他的声音既沙哑而又祥和。
小红孩一本正经道:“只有死人才什么都看不见,何况醉鬼根本就没有醉。”
“醉鬼要是真的醉了,现在恐怕已被你的压死了。”更夫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双肘往地上一撑,千斤重的棺材已被他顶在空中,他却还很轻松地冷嘲道:“一口破棺材居然要八个人来抬,十个人来护卫,这传出去江湖第一杀手—七巧灵童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我是来杀人的,并不是来抬棺材的,所以你们爱几个人抬就几个人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七巧灵童语气虽然冰冷,但他心中已油然而生出一股敬畏之感。“天衣”门下一个寻常的更夫居然也有如此的臂力、如此的眼力。这到底是个多么可怕组织?
红衣红鞋的小红孩居然就是近年来江湖中价位最高的杀手之一,七巧灵童。
有人说七巧灵童只有七岁,也有人说七巧灵童二十年前就曾在江湖中出现过。而七巧灵通自己曾说过,“他永远只有七岁。”
更夫已从棺材底下钻了出来,坐在了棺材上道:“我真想不通你难道真的只有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居然能够做七十岁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还做的神鬼莫知,这实在很让人想不通。
“有时候年龄也是一种武器,你作为一个灰衣分舵的线头居然连这一点都不懂,简直就是白活了。”
更夫的眼中已燃起了一道火焰,但他的声音还是很祥和﹑很淡定。他深知自己并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引路的。作为灰衣分舵的“线头”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忍耐当然也是他的本事之一。
“这是你的,棺材是我的,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更夫松了松骨头,把那面从地上拾起的铜锣塞到了七巧灵童的怀中。
璀璨的铜锣上画着一副路线图,路线的尽头写着“黄金万两”四个黑字。
七巧灵童当然不是第一次与“天衣”合作,他当然也明白这副路线图的意思。现在他只要沿着这条路线走到尽头,便会有一个彩衣门徒为他奉上黄金万两。
但他还是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天衣”组织中高手如云,为什么不亲自动手,非要花大钱买凶杀人?
七巧灵童并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因为他与天衣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所以他挥一挥衣袖,已燕子般掠过屋檐,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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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并没有打开棺材验验货,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是这块地界的一个“线头”,他只要在这个地方与十八个灰衣线人交接,留下赏银带走棺材。然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
更夫已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棺材上,然后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十八个灰衣线人立马带上属于自己的赏银,有的从某个窄小的窗户钻入某间屋子,有的拐到了陋巷里,也有的几个跟头已翻出了十丈开外。
总之他们已朝十八个不同的方向溜得无影无踪。
这时街巷中四间角落里的矮房子突然吱的一声响,房子的四扇破木门同时被推开,然后就走出了四个瘦如柴骨的灰衣人。
他们已瘦的几乎没有了重量,走起路来就像飘在半空中。
眨眼间他们已分别走到了棺材的四个角落。
棺材似乎也变的比羽毛还轻,被四个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头轻飘飘地抬走了。
此时棺材上坐着的人已变成了更夫,现在他只要押送棺材与下一个“线头”安全交接,他就可以拿走赏银,完成任务。
四个灰衣人似乎走的很慢,可很快就已消失在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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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的山头,月光斜照田间。
棺材很轻很稳地穿过荒芜的土地,更夫略松了一口气,今夜像往常一样过的很顺利。很快他就又可以获得赏银,然后再去窑子里找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一想到这些事情他就激动了起来。
这些事已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欢乐。
他本不该这样胸无大志,可身在高人如云的“天衣”组织他只能如此自我消沉。
酒兴滋生,春寒袭人,更夫身子微微一颤,他解开腰带间挂着的一壶浊酒灌进肠子。
空中无缺的明月;月下酒中消沉的人。
此情此景难免令更夫触物伤情,想起很多往事。
七岁那年他就已加入灰衣分舵,如今他已三十七岁。
他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从一个寻常的灰衣线人爬到“线头”这个位置。
可惜到目前为止他竟连灰衣分舵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只是日夜苦守在这个地界接受任务,然后平安地到达前方山丘密林中的乱坟岗与下一个“线头”交接,然后再回到这里等待下一个任务。
三十年和三十天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每完成一次任务,他都能拿到一笔可观的赏银,但他还是不甘心。很多时候他都冲动地想过偷偷去跟踪下一位“线头”,一窥神秘的灰衣分舵。可是一想到前任“线头”就是因为做了这件愚蠢的事,而被组织五马分尸,他心中爬出的念头就迅速地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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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农田似已走到了尽头,前方已是一片密林,密林深处五里地就是传说中的乱坟岗。
四个灰衣人踩着脚下的碎叶,发出一种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
再往前走已可以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
再往前走林间的碎叶中到处都埋着白骨,那些都是曾经祸乱后被草草了结掉的死尸。
再往前走,更夫的路就走到了终点。每次来到这里,一想到无数被风干的死尸,他已恨不得马上逃回去,什么冲动的念头都没了。
四个灰衣线人轻轻地将棺材放在落叶上,已没有人敢再动。
林间深处,火光忽明忽灭。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面具,他的左手提着一盏纸灯笼,他的人就像是一件衣服被坟头上的枝干挂住。灯光照在他无比诡秘的银白面具上,有时候更夫不免会怀疑这个老人就是个孤魂野鬼。
“你坐在棺材上看起来比坐在你老母的摇篮里还舒服。”孤零零的坟头边传来老人孤零零的声音,犹如秋天的落叶,似将枯萎,却又翩翩飞舞。
更夫颤巍巍道:“你若觉的舒服你也可以来坐一坐。”
“只要你愿意像我这样被吊在坟头上,我倒很乐意坐一坐你的棺材。”
“你…你…我…我还是坐在我的摇篮里好。”更夫结结巴巴地终于把这句话说完整,他额头的汗珠却已款款滴落。
老人已不再说话,从竹杖上取下挂着的五吊铜钱丢给更夫,道:“你不用坐在摇篮里,现在你就可以去找个姑娘坐在她的怀里。”
“怎么…只…有…这些?”更夫难免有些气愤,往日里他的酬劳至少也有五个银锭子。
老人阴笑道:“坟墓下还埋着一袋银子,你若想要就过来挖吧!”
“你…你…”更夫原本想冲过去拿起铜钱砸死这个糟老头,但一看到地上凌乱不堪的白骨,他强忍着怒气灰溜溜地跃出密林。
四个灰衣人矫捷地追了过去,口中大喊:“把属于我们的四吊铜钱还给我们……”
呵呵……老人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逗逗这帮胆小鬼也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月明星稀,“呱”的一声,一只乌鹊划过夜空。老人的笑声随着乌鹊的陨落曳然而止,忽然冷冷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出来?”
………【第七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木叶萧萧。
幽深的密林中果然有人应声道:“你这个糟老头耳朵居然还没有聋?”
风声簌簌。
他的声音彷佛远自天边,却又近在耳边。
“既然你的脚都没有中风瘫痪,我的耳朵又怎么会聋呢?”坟头上的灰衣老人拱一拱手,似乎是见到了久违的好友。
林间已有一个绿影飘出,他的人也和他的声音一样都是被风吹出来的,吹落在了棺材之上,问候道:“糟老头,好久不见?。”
“你我本不该相见,更不该在此地相见,你本不该来。”灰衣老头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盯着绿衣人。
“可惜我来了,可惜我一来你就有麻烦了。”绿衣人盘膝坐在棺材上笑容可掬。
“你本来就是个麻烦。”灰衣人已撑着竹杖,踩过陈年的枯叶,慢慢地移到绿衣人的面前。
绿衣人发出沙哑的笑声,道:“我若是麻烦,那么我一定会天天陪着你。我真想不通你这样一个人居然如此耐得住寂寞,居然在这片坟地里一呆就呆了三年,要是我早就自杀上吊了。”
“可惜我不是你。”灰衣老人双目萧索,他的心似是回到了好久之前。他苦笑、他扪心自问:“好久以前他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又因何好久以后的现在,他宁可日夜与孤星落叶作伴,恪守坟间?”
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所以他已不再去想,他现在只想问问眼前这团绿影到底想带来什么麻烦,“你作为绿衣分舵的传令官本不该跟踪灰衣线人,更不应该跟到这里来。你在组织里呆了也有三年了,这个规矩你应该很清楚。”灰衣老人的语气突然变的既严肃又冷漠,显然对于违反组织规矩的人他都会秉公办理,不管此人是久违的好友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棺材里的人会不会是在装死,以免一个装死的活人被抬进灰衣总舵。”
“这好像是灰衣分舵的内务,好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灰衣老人突然跃上棺材,手中的竹杖往下一点。啪的一声!厚重的棺木已被点出一个大窟窿,竹杖直穿棺材,将它死死地盯在地上。
然后他已安静地屹立在春风中,他的眼中也充满了春天般的光彩。刚才那一招“洞穿天地”的力度和准度他都掌握的极好,即使是昔年全盛时期的自己也未必能做的如此到位。所以现在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所以躺在棺材里的郭大帅不管是真死还是装死绝对已被竹杖穿心而过,钉在棺材里。
灰衣老人开始用一种嘲弄般的语气戏谑道,“难道棺材里的死人还能活过来?”
“死人不会活过来,活人却会死。”话音未落,绿衣人忽然腾空而起从腰间抽出一柄柔软如绢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剑光一闪已刺向灰衣老人的喉咙。
灰衣老人万万没有想到绿衣人会对他出手,他本打算念在旧交一场晚上的事情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绿衣人既已对他出手,那就休怪他无情了。
他用力拔起插入棺材中的竹杖,可就在拔杖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骤变,因为竹杖居然像生了根般一动不动地扎在了棺材里。
这把竹杖自他出道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即使遇上再强大的对手,多多少少都会有条退路。可现在他居然拔不出他的竹杖?他实在想不通,就在他想不通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喉咙一凉,然后一切都已结束。
一个无敌于天下的剑客都具有一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灰衣老人也正死于这种勇气,他至死也没有松开他的竹杖。
绿衣人已落回棺木上,他擦干了灰衣老人银色面具上流过的一颗热泪,又擦干了剑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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