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少女笑容摇曳,我身子旋转着仰头看着,满眼满目都是一个叫勺烨的人。心在此刻骤然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突然的疼痛袭得我悲拗不已。我拿手擦着脸,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润湿了手指。
芳华,你总能在我最寂寞的时候给我感动,但这份感动却让我更加寂寞。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大半天,拾掇拾掇情绪后,终于找到了铲子,拎了一壶酒,跑去坡上看芳华。
小孤坟几乎是被雪埋了。
在黄土坡的另一侧,雪却稀疏了不少,隐隐有化去的痕迹,一小截芳华木渐渐显了出来。
风一吹,他独有的芳香便弥漫在我周身,仿若那个人还在我身边。他说,勺儿……你酿的酒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不知明年此刻我是否还能再尝一尝。
我的眼眶有些热……
师父,勺儿已经记起了酿酒的全部秘方了,可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喝了。
我拎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进了咽喉,止不住地咳嗽着……我拿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却失声哭了起来。在我生病的这一个月里,就算昏迷着也不忘拉紧弄玉的袖子,让他取我的血去哺芳华,若是手腕处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我便会嚷嚷着大半宿也不得安宁,每次都让弄玉心疼恼怒不止。
他心疼有什么关系,只要芳华被喂得饱饱的,茁壮成长就行……
酒壶倒了,黄土贪婪地吸收着香醇的液体,也冲掉了淡薄的融雪,土里却没有显露出令人熟悉的红色芳华木。
我蹲在地上,直直地望着,拿手去刨着……然后我差点儿惊得说不出话了。
雪地里立着孤零零的一截枯木。本该是红色的芳华木这会儿长出了四肢,颜色变浅,质地如玉,通体竟比雪还要通透白哲。
芳华,你终究是要回来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也顾不得畏寒,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拿袖子捂住眼,泪却濡湿了衣料,恍若是梦一场。
半晌,我回过神来,睁开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倚着黄土坡与他并排坐着,斜睨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伸手触了触他。枯木上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我眼神柔软,这才放心了,伸手悄然握住他。
芳华,你的手很冷,我来温暖你。
芳华,你何时才能长大?你别怕我,我是你的韶华。
。
过了三个月。
自从芳华初现生命迹象后,我都恨不得裹着被褥拎着竹席携着物什来黄土坡过日子,哪怕多陪他一日一夜也好。
天气虽然转暖了,但是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先前那般好,手脚总是发凉。不过所幸我还有深厚的内功和弄玉留下来的那些药丸,身子总算没全垮掉。
或许是血气不足的缘故,我早已没有月事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埋在土上的芳华已经长出了五官,不仅有小手小脚,浑身上下都是白乎乎的,用手一戳,软绵绵的感觉。
当然,我不敢耍流氓,因为他会害怕。
黄土坡上的小草萌了新芽,风一吹便处处弥漫着花香。我倚着坟看着他,简直是越看越欢喜,也顾不上其他了,由席地而坐改为趴在地上,悄然凑近望着他。这些日子,小家伙脸上的轮廓从模糊变清晰了,他有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几乎与芳华一模一样……
不……准确地说,他比芳华小很多,可这眉宇却与芳华是那么的相似。他闭着眼,仿若真的在酣睡。
我的手轻轻地触摸上了他的脸。他的眉微蹙着,像是被打扰了。我抬手微抖了一下,紧张地望着他,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他那疏淡的眉却又舒展了。
我的指尖下是柔软的触感,片刻的甜蜜与辛酸杂揉,让我一时承受不来。他是活生生的,不久便能成形。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望着他,扬眉笑了:“你一定饿了,等着……勺儿给你好东西吃。”
我咬着袖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利剑,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溅在了他脚下扎根的土里,空气中荡着咸腻的腥味,我咬牙又挤起血来,身子倚在土坡上,一手扬着让血能更好地淌下来,另一只袖于却捂住了脸,侧头闭眼,不敢去看。
这么久了……我还是有些怕看这鲜红的玩意儿。
我的头好晕啊。
别人都是割腕自杀,我几乎每天都要自杀一次。
风很轻柔,我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芳华的身旁,指间有些凉意,体内的温度都随着血一并流走了……我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脑子里顿时一阵空白。我诧异地侧头,却看见那个小家伙虽是一副睡着的模样,却嗅着嗅着,舌在我的手腕上吮了起来。在我体会到温软的触感的同时,他一边贪吃着,一边摇晃着脑袋……一副昏昏沉沉的小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
一阵温暖濡湿的声音传来,酥麻麻的感觉渐渐从伤处蔓延开,却又有一股气在两者交汇处涌了进去,心里涌上莫名的情愫,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发现有无数个片段在脑海里交错纷乱……
这是芳华的前世吗?
脑子里白光一片,然后我便晕厥了,做了一场梦。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水波粼粼。
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坐在青石板上,袖袍拂入水中,慵懒地俯身将在掌中绽放的白莲花灯推入池里。
这个少年微蹙着眉,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年轻时的芳华。芳华的身后站着一袭白袍的男人,只是柳枝浓密,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近似哀求地说:“华公子,请替我医治我的相公吧。
她虽是一身男儿打扮,可我从她说话的声音就能辫出她是一个女子,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
芳华没有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
一江春水,愁悠悠。
那女子站了许久,突然怀里传出小孩的哭闹声。
她有些无措地哄着孩子,
末了低声说:“我纵然是得罪了你,却不要连累旁人。”
芳华倏地起身,拔高了声音:“你相公哪怕是病到只剩一口气了又怎样,
我华某人就算能治百病,也不会管他的。”说罢便别开了头,平日里那么温润
的人,却也会因为气急败坏而涨红了脸。
一声叹息从芳华身旁传来。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过于苛厉的关系,那小孩被吓得不敢哭了,小脸又憋屈了起来,小手折腾着想抓女子的前襟,却又无力地缩成了拳。
孩子的声音微弱了……
“她怎么了?”芳华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那小孩子身上。
“小儿一直哭个不停,我也不清楚。”女子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芳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淡淡地说:“小家伙也可怜,想必你相公把体内的毒一并带给她了。孩子我救了,其他的我不管,你另请他人。”
芳华徐徐转身,僵硬地抱着怀里哭得已经歇气的小孩,毫不留恋地走了。那女子呆呆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池里……那个莲花灯已悠悠地飘远了。
树荫下,芳华眉宇间的愁却仍旧没有化开,他贪恋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孩,轻声笑了,笑得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能体会到他体内的悲伤。
他说,因为是你的孩子……我才救。
屋内。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娘亲……”芳华趴在床上,拿手指戳着小家伙的脸。
小屁孩四肢伸展着,躺在床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便含住了他的手指,吮了起来。“慢点儿吸,你当是喝奶呀,我的血可金贵着呢。”
小孩像是听懂了,把眼眯了起来。
昏黄的灯下,芳华一手托着脸颊,眼神也格外温柔。他怔怔地望着小家伙,像是忆起了什么,脸上黯然失色,眼角下的痣殷红得分外惊心。
一阵大雾袭来,白茫茫一片,待雾消散后,这一切也由模糊而变得清晰起来。屋里的一切布置也都没变,只是小家伙似乎长大了,头上扎着一个冲天炮,穿在身上的小马褂都长及拖地了,她只顾撒着脚丫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着。
门开了。
芳华提着一壶酒,颇有些伤感地拎起酒仰头灌着,拿袖子抹一把脸,望着屋里乱窜的小家伙,嘴角勾起笑,有些自嘲和落寞。
他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拉住小家伙的衣袍。那娃儿直勾勾地望着他,小秀眉一蹙,有些横眉冷对。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拥着,轻拍了一下,埋入肩头轻声说:“你父亲终于死了……你知道吗?〃
小家伙似乎对他的发丝更有兴趣,胖乎乎的手指,将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掌收紧,眯起眼笑着。
“我该把你还给她吗。。。。。。”
芳华俯身,拿手轻轻点着她的小脸蛋,自顾自地说:“我活不太久了,若留着你……”
小家伙望着芳华的袖子,咿咿呀呀抓着啃。
“咦。”芳华蹲下,掰开她的嘴,“长牙了。”
终于发现自己啃不来布料了……小家伙疏淡的眉蹙着,扁嘴,又直接啃着他不请自入的手指。
待芳华惊叫着抽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已满是津液了。
“说到哪儿了。”芳华四处望望,把满是口水的手往身上擦了擦,“若是留着你,她迟早会来找我。每次都是我等她,我也想让她等一次。你说是不是… …”
他笑,小娃也笑。两人不知道在乐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一件事。
“被爱是什么滋味……”芳华收敛了笑,眼神黯淡了,抬手抽走了又被她叼在嘴里嚼着磨牙的腰带,叹息了一声。他徐徐起身,有些落魄地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随手拿起了一卷书,呆看着书卷上的字,可心思全不在书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华眼微眯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却在此刻听到清脆的声响,他转身一看,不禁有些失笑。
小家伙被一团东西泼得湿透了,手上还死拧着一个布团,扎着小马步。
案上一只大木盆被掀翻在地,地面上已被溅湿了一大块。她表情有些怔,傻傻地看着芳华,想哭却又憋了回去。那白嫩豆腐一般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生动极了。
芳华这才正颜,走近了,替了一眼木盆,逮着她闻了一下,忙将小家伙夹在腋下,一把扔入后院的碧池里。
他袍子也未来得及脱,一脚浅一脚深地跨进了水里,挽起了袖子,逮着她就开始洗了起来。
“你啊,什么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药方,这下可好,脏兮兮的……这一身黑的玩意儿要怎么弄掉?〃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这下黑炭似的睁着两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他。
芳华长吸一口气,说:“这会儿就算连你的亲娘怕也不认识你了。”末了他沉默了,或许不认识也好。
看来老天爷在相助于他……这个小家伙终究是被自己带亲了,若再被人从怀里掏走,还真比割肉还痛苦。
碧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水里对望着,突然小家伙一个激灵,转身来了个笨拙约狗刨式……
“你干吗,干吗?”芳华也斜着眼,揪着她的小衣领子。她还在扑腾着水,继续锲而不舍、意志坚定的狗刨式游泳。待他从水里将她揪出来后,小家伙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手里却多了一朵红莲花。
“送给我的?〃
芳华欣喜了,一手揪着她拎到了面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一抢,小家伙就收手;再抢,小家伙委屈,再收。
“原来……不是送给我的啊。”某芳华脸上有难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家伙感到自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下降,离水面只差几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红莲送了出去。
“我就说嘛。”芳华笑了,“这红莲一定是送给我的。”说完松手。啪的一声,小家伙又光荣地落水了,激起水花无数。
街上喧闹极了,()集市上来往的人很多。小家伙被芳华拉着,亦步亦趋,走得不情不愿的。
她死死地盯着小贩,他们摊位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芳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手悄悄地掏了一会儿,斜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铜板,悄悄拉她走了。
宅子里,芳华坐在庭院,削着木头,冥思了一会儿,便拿着小刀雕刻了起来……
小家伙蹲在地上,拿着刚做好的空竹与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芳华抬头,静静地望着嬉戏的小身影,竟没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的笑,是那么的闲淡与从容。
时光慢慢地在二人身上流淌而过。
风雪夹杂的日子,芳华咳嗽着牵着一个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小娃,脚步有些虚。
风很大,地上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