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师府。”
车夫登时回首,“哦?”
张紊眼睛闭着,淡淡言语,“我是张家小少爷。”
车夫眼瞪得圆溜了,一时止不住口吃,“你……你……是张家少爷?”
张紊黑黢黢的眼里终而染了丝笑意,定定望去,“是。”
车夫顿时失了声。
车里也静了下去。
张紊忍着股间颠簸,蹙眉紧紧夹着,那处异物感挥之不去,仍旧湿润麻木,勾心的疼,疼得连口中干渴、腹中饥饿也似感觉不到了。
直至车里一位怀抱稚儿的妇人试探问道,“公子若不舒服极了,不防吃些糕点睡上一觉,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一些好入口的。”
张紊辨出真心,微微吃惊,对她露了个笑容,“多谢,我并无大碍。”
原来多谢二字亦能习惯成自然。
城内喧闹繁华,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张紊下车时,车夫退了他车钱,愧疚道,“不知是张少爷,多有得罪,还请少爷见谅。
张紊只一冷哼。
一掂钱袋,买了两个雪白大馒头,几口咽了,又在街边坐了半晌,匀定心绪,这才往张府去。
那琉璃瓦当,漆金门楣,雕镂仙鹤,还两只石麒麟的,正是张府。
他径直往里走,岂料门人忽而发难,“诶诶!你是哪个!认清楚了,莫要瞎闯!!”
张紊应声抬头,往上一看,“不是张府么?”
门人倒笑了,“是张府,可你是谁?”
“我是张墨魁,你家小少爷。”
虽然狼狈,可贵气、公子气还在,门人教他唬住了,犹犹豫豫地仔细打看,“胡说八道!我家少爷怎会是长你这样!”
张紊一扬首,“睁大你的眼睛认清楚了再说话!”
门人喉间哽咽,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进去禀报老爷。”
张紊不是傻子,心下顿觉微妙,他摸了把自己那一张脸,鼻梁是鼻梁,天庭是天庭,下颔是下颔,并无异样,只是胸中冰凉如影随形,似有不妥。
片刻后汪由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张父,睁着那双桃花眼。
“爹!”
张父看一个陌生人唤自己叫爹,眉毛一扬,火上心头,“汪由!疯子你赶走就好了,喊我作甚!”
“你又随口说人是疯子,你怎知人家是疯子!”张紊没力气吵架,刚见他爹时那一阵伤心又大了些,直直瞪着他爹。
张父双唇翕动了下,两道眉峰拢起,“汪由,赶这人走,”他说罢便转头进门,又吩咐说,“去看看吴县的信过来没,看那孽障怎么样了。”
汪由应了,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那意思,连张紊也看懂了。
他不消门人赶,软着腿退了几步,心里又惊惶又无措。
门人不认得他情有可原,可他爹怎么会不认得?
纵是父子间再爱吵闹,毕竟溶于骨血。
怎会不认得?
张紊不会当他爹是故意不认他,试看门人一去禀报,他爹便急急出来,爱子之心无从否定。
那是为何?
骄阳下,他身上竟打起了寒颤,想来是因那处受伤,现下烧了起来。
可巧街边有卖女儿饰物的,张紊一下子扑了过去,就着一面闺妆花卉铜镜一照,他还是他,传自他爹的桃花眉眼,传自他娘的犀利轮廓,可为何别人不认得?
为何?
为何?
张少爷此生都未这般颓丧难熬过,他蹲在街边,怕石阶硌着尊臀生痛而不敢坐,更是恨透那只鳖精。
倘我大柄在手,必然灭你九族。
12
曾小姐施的银钱有余,葱干饼半点未动,他望着张家大门,脑内盘算着天黑后要去哪里睡一晚,还那伤……然后去找王叔叔帮忙,往家里递信……
忽见得自己几个表兄说说笑笑地出得门来,想来是约着去哪里找乐子。
当即叫了声:“张舒叔!”
心中一喜,暗忖怎没想到这人?张舒叔与他一块长大,平日最是亲热,彼此身上哪里有颗痣哪里有块疤都清楚极,为人又易轻信。
张舒叔听得有人唤他名讳,忙四顾张望。
“叫花子,是你叫我?”
几个轻俊公子便齐齐看了过来,这时,又有一人自门内跨出来,精瘦身材,俊伟不凡。
赫然是庾定胥!
张紊一咬牙,刹那间只觉脸面丢尽、挫败无比,羞耻得莫能言语。
张舒叔偏在此时此刻同他说道,“叫花子,你从何而知少爷我的名讳?可惜,你虽唤我叔叔,我也不认得你这个侄儿呢……”
几人一同哈哈大笑。
就见庾定胥瞟了眼这头,眉头一皱,便要目不斜视的过去。
张紊心里落寞:是,他向来是不屑我们这帮人的。
张舒叔半晌等不到他回话,颇有些下不来台,“喂,叫花子!”
张紊压低声音,“你过来,我要同你说句话。”
张舒叔又好奇又火气,“本少爷岂是你说作甚就作甚的!”
“你过来就是了。”
那张舒叔也是素来无甚戒心的,挥退了表弟几人,凑近他,皱眉曰,“叫花子,你身上真脏。”一件破衫烂裤,泯磨了底下颜色,只一根绳带款了权作腰带,沾了黄土黑泥,各类脏污都有。
“我告诉你,我是张紊……”他一看张舒叔要笑出来了,抬手把他耳朵一揪,“莫笑,听我说完!”
张舒叔两耳敏感,一揪便颤,“诶哟诶哟……”
他那几个表弟忙要上前,“叫花子,你作甚!”
七嘴八舌的,“三表哥,要帮忙么?”
“你先听我讲完!”张紊低哑道,“我真是张紊,不说别的,我少时掉入荷塘,是你救我,你在山上折了腿,是我背回来的,你那个丽茹小妾,是我替你拉的红线!”
张舒叔几要忘了耳上触感,一张嘴张得老大,“你……你……”
张紊实在头晕,只好下了猛药,“我曾发誓不提你在常春楼那事,如今不得不提,你莫怪我,你在那里……”
张舒叔一手掩在他嘴上,“莫说了莫说了,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莫名惊悚的模样,瞪着眼上下打量张紊,活像遇了百鬼拦道。
张紊身上酸软沉重,“我已经说了,我是张紊,张墨魁,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张墨魁!”眼看身上疲乏,那张舒叔还有好多想问的,他索性两眼一闭,装作晕了,扑倒在他怀里。
只觉他小表弟陡然无措地环住他,诶了声,还转头去看他那几个兄弟,“快来帮忙,这叫花子晕了过去。”
有人问,“三表哥,你管这叫花子作甚?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就好了……”
张舒叔支着他,往张府门内拖拽,“你们先去罢,我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三表哥不是看这叫花子还算清秀,想调教调教罢。”
听着那嗤嗤笑声,张紊只恨不能掐住那家伙一个脑袋,将他暴打一通。
“胡说,我难得要做好人!是真好人。”
“好好,我们去‘那里’等好人三哥你……”
“晓得、晓得。”
张舒叔一面敷衍应着,一面回复门人。
……
“甚?老爷不让这疯子进去?”
“我说行就行,去请个大夫过来客房,我就守在那里,有事找我便行!”
门人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是,表少爷,我晓得了。”
彼时张紊还清醒,到张舒叔同下人把他弄上床时,他便沉沉睡去。
13
醒来时边上守了个小婢,张紊唤她,“先递杯茶与我,再替我取纸墨来。”
那丫头被表少爷派来守个叫花子已然郁卒,还让这叫花子呼来喝去,当即把脸一变,“我说你,是我家少爷救了你回来,你不问救你的是谁,不问身在哪里就要这要那,真是不懂礼。”
张紊想不到叫个婢子教训,瞠目结舌的,好一会儿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你……”
你知我是谁?
这话到底咽了下去,他此刻尚不知自己是谁,生父不知,兄弟不知,友人也不知。
只好放柔了语气,“我一时急切,失了礼,烦请姑娘替我拿一方砚、取一份纸笔来可好?”
那丫头得理不饶人,“你看,你这样说了,我自然会帮你,你若无礼,我才懒得理你,管你是不是表少爷救回来的呢……”
张紊看她絮絮叨叨,心里实在着急,还好那婢子说归说,动作不慢,说话便已拎了纸笔来,“这可是招待客人用的徽州宣,金贵着哩,你省着些。”
张紊一面心不在焉地道了谢,一面提笔写到:
王叔叔敬启,墨魁有难。
落款张紊。
一派飞扬潇洒。
婢子见了皱眉说,“你就写恁几个字,用恁大张纸,就不能将字缩一些?”
张紊心道花的不是你家银钱,何须你操这心?
一边将纸折了一半,工整写了老半天,待墨干了,撅嘴呼呼直吹。
露了个敷衍的烂漫笑容,“烦请姑娘替我将这半张纸递与福康客栈的王掌柜,请他交与他家楼主,我这里有些银钱,”他掏了几个铜钱递到婢子手里,笃笑道,“多谢。”
婢子一时受不住他那般明朗,“是……是……”竟是呆愣了。
彼时张舒叔过来看他,“你醒了?”
张紊一抿唇,“嗯。”
婢子见这两人不言不语,只干站着,便握了字条行了礼出去,还不忘探看打量几眼。
她一走。
“你真是我表哥?”
张紊知他狐疑,叹了口气,“这事连我都觉奇怪,缘何大家都不认识我,在你看来,我长得甚样子?”
“细眉细眼,俊俏是俊俏,可是不及我,更不及我表哥。”
张紊又笑。
“你看你那一脸菜色,笑得好难看。”
“是,我也想不到你竟会信。”
张舒叔眨了几下眼,“我只觉你亲切而已……说来你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故事若编不完满,我也是不会信的。”
“你记不记得六月廿四那日,我说楼船无聊,先行回家,其实我并未回来,而是乘了小舟游湖,管了件闲事,得罪了湖里一只鳖精,约莫是他的手段。”
张舒叔脸上神色渐而悲悯,约莫是信了。
“唉……不知何时才会好……”
“伯伯不会信的罢?”
张父最恨怪力乱神,时任太子少师,便常教太子:须力诋仙佛,病而修斋,问苍生,不问鬼神。
张紊郁郁寡欢,“若他不信,我也只有去找王叔叔了。”
“哦,那位江浙首富?”
“是。”说着他取了另一半张纸,“你看看,这一纸,是要与我爹看的。”
张舒叔接了,一目十行的一扫,咂舌说,“乖乖,伯伯也有这般宠你的时候……”
被张紊怒怒一横。
原来他家那时尚在京城,他生母往南方修养,他年方七岁,他爹怜他幼小,夜夜抱他同睡,要甚给甚,宠溺有加。
这许多年未提,张紊几乎要忘了。
“只怕他已经忘了。”
“怎会?”
“不如你陪我去趟书房,我放这纸去我爹常看的书上压着。”
“好,”张舒叔一歪头,“你不烧了罢?”又摆了副好奇的样子,“我见你褪下的脏裤子上头有血渍……”
张紊不待他说完,低叫道,“摔车时受了伤!”
张舒叔暧昧一笑,笑而不语。
到两人并肩出门时,陡然冒出一句,“是同我上回在常春楼伤得一样的地方罢?”还一派“原来你也有今日”的神情。
张紊登时恼怒,“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14
张舒叔暗暗观察这人。
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活廿年,有些动作姿势是万万改不了的。
他表哥素来风流,是以走路略略轻浮;他手指细长,走路时并不使力,是以常是松松握着;生性乐观豁达,是以视若含情面若含笑;不爱束缚,是以衣襟顶头从来是不扣的……
这自称张墨魁的叫花子与他表哥样样都是一样的。
他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正色问道,“你敢对神明举誓?你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张紊阴郁着脸,也回头正色,“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油煎锤砸,教我儿郎变女子,生子无粪洞,生女永世待字闺中。”
张舒叔几时见过这般毒誓,不禁一诧,一张嘴阖了又开,开了又阖。
张紊看他那样颇蠢,如往常一般拍了拍他脑袋,付之一笑。
行到书房,张舒叔喝退下人,转头对他说道,“好了,你自去放置,我在这等你。”
张紊微颔首。
熟门熟路地进去。
张家藏书万余卷,因此书房极大,书架直抵屋梁,张紊晓得父亲喜欢哪张桌子,喜欢把还未看完的书卷放在哪个地方,径直过去,将白纸压了。
环顾四面,幽幽叹气。
“要一切还原了,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