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并不是这样。他高傲,与生俱来地高傲,因为他曾经出生便是王子,曾经初拥便夺得亲王之位,即使在丑恶的男人身下下贱地呻吟,即使威弗尔被两大家族夹在中间危如累卵时,他的骄傲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为他的国家,为他的家族。而现在,他的骄傲是他的主人,是他的主人赐予他的无上的宠爱,所以他可以蔑视那些魔物,因为他自信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足够的头脑。
那么心里这种异常的翻涌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总有道不敢去触摸的伤口,明明知道它从来没有愈合过,但无论如何却不敢去碰触,甚至用层层蔽障把它遮盖起来,任其腐烂,企图遗忘——原本已经遗忘了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又开始吼叫着自己的存在。
“格拉海纳,你在做什么?”又一个声音出现,看他的样子并不是被房间内的魔力吸引过来的,而是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莱伊克……阁下……”格拉海纳捂着胸,德修尔向后瞄了他一眼,他刚刚努力跪直起的身体顿时又双手撑地,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咬牙,一个象征着暂败的防御接界在身边张开。
“莱伊克大将军,您莫非也是来让我乖乖听话的?”德修尔悠扬秀丽的声音包裹着让人恼火的挑衅,轻蔑的眼角指着前一个失败者。但莱伊克没有吃这一套。
“只不过区区一个血族,一个地上界的懦弱者。”莱伊克低沉的男音尖锐地刺入德修尔的耳朵,德修尔眯了眯眼,眼睛里的金色闪烁不定。
“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是你不敢承认吧。在人界失败逃到了血界,在血界失败又逃到了魔界。背叛?那不过是你逃避的借口,说到底不过是个懦弱的失败者,以为仗着撒旦主人的宠爱就能目空一切?在被主人抛弃之后看你这次还能逃去哪里!”
哪里……如果被撒旦抛弃了,他还能去哪里……
德修尔忽然颤抖起来,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无法移动。伤口被揭开了,毫不留情地,恐惧血淋淋地向自己扑来。他是个失败者,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他杀了那些侮辱欺凌他的男人们,但是他的国家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重新化为了泡沫,因为亲人的自私和怯弱;他凭着自己的力量带领威弗尔登上血族七家族之首,但是那仿佛是昙花一现,现在的威弗尔族被追杀被迫流亡,因为六族的嫉妒和阴谋。背叛,被由血缘相连的亲人背叛,被同样信仰黑暗憎恶光明的同类背叛,如果他是不个失败者,又为什么会被背叛,如果他是个失败者,那么他的骄傲和自信又从何而来。
(人类是亚当和夏娃背叛了天界的产物,而你们又背叛了信仰光明的同胞,不是背叛者是什么?)
因为是背叛者的种族,所以注定要被背叛么?
不……不是!
(在人界失败逃到了血界,在血界失败又逃到了魔界,不过是个逃避的懦弱者!)
不——!他只是……只是在……
“德修尔主人!”
“……可恩?”德修尔恍如隔世般地惊醒过来,他看到可恩俊俏的脸上满是惊慌,朝自己扑过来,紫色的披风飘扬起来,又无力地落下。
“德……修尔……主人……”可恩的双臂拖在德修尔的手臂之上,睁大的眼睛慢慢柔和下来,带着平时的那种尊敬崇拜,“主人……”
血从可恩的嘴角流下,从披风上染出,侵占着奢华高贵的紫色。可恩剧烈地喘起来,黑色的瞳孔中目光也涣散起来,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几乎要从德修尔臂膀中滑落。
“请……让我……再看一眼……”他伸出手,但是模糊的视野里德修尔一点点高大,怎么也触及不到。但是可恩笑了,满足地笑了,就好像被德修尔看中时的满足。
他的主人,高高在上不可亵渎也不会屈服的主人。
“德修尔……主人……您是我的……”
黑色的眼睛合上了,黑色的头发随着垂倒在一边的头而披散在那张俊秀的脸上。怀里的躯体已经停止了心跳,没有了生气。那是他的仆人,在魔界唯一的仆人,机灵沉着好强,不会用异族的眼光看自己,他的目光中永远都是崇敬仰慕和信赖,做错时会承认,被称赞时会高兴得双眼好像黑珍珠般发光,还有为他披上这件披风时……
但是现在,披风下的仅仅是一具躯体,没有了任何意义的一具躯体。
就好像那个为了自己而被活活打死的护卫,成为诱饵使自己逃脱的皇姐;就好像为了自己在圣殿骑士的剑下化为尘土的阿瑟,用生命为自己抵挡萨德和达德利的追杀的布兰迪欧,为产下了那个威弗尔未来希望的纯血婴儿而交换了自己生命的安娜。
大厅的玻璃窗开始震动,然后“啪”地一声全数粉碎。德修尔抬起头,他的眼睛纯金,纯粹得可怕。莱伊克没有发动第二次袭击,不是因为德修尔的身形变回了青年的模样,而是他周身的气息也仿佛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一样,浓缩着混乱危险的因子,任何袭击都会变成引爆这巨大能量的导火索。
德修尔紧紧地抱着可恩,人漂浮而起,从破碎的窗口进入无边的黑夜。他要宣泄,他要寻找足以平复他长久压抑着的情感的方式。
“伊密尔!”德修尔对着夜空,被安排在莱伊克身边的没有地位的魔物很快出现,他从头至尾都在附近,正如德修尔所说的,他舍弃了尊严以屈辱地姿态投奔格拉海纳,即使精明的莱伊克也相信了他的说辞。所以他目睹了一切,德修尔的美丽,德修尔的失神,以及现在德修尔的愤怒。
他知道这头受伤的美丽野兽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请容许我为您带路。”穿着卑微的侍者服饰的伊密尔用仅有的魔力向西边瞬移,接着穿越时空通道,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纳克科尔领地,西大将军莱伊克的领地,面前的正是纳克科尔行宫。
德修尔的力量再没有压制,黑色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爆炸开来,洪水一般摧毁粉碎着触及到的一切,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直至整个领地沦为一片死寂,就如同他怀里那个曾经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少年。
Verse XXXIII
“父亲。”
皮靴在地面上击出急促的节奏,在房间里对着地图的金发男子闻声抬头。
“情况怎么样,奥古斯汀?”
“非常糟糕。”奥古斯汀来不及把外套解下,“教廷又增派了一个团,我族的族人有您的法术庇护暂时还处于不败,但其他六族,恐怕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了。”
“是么。”德修尔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眉头也紧起来。
“那几位殿下实在太心急了,如果不是他们执意与教廷一决胜负,也不会弄到现在的地步!”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就别无用地谴责。”德修尔站起来,“至少我们不能让威弗尔也成为教廷刀叉下的鱼肉。”
“是的,您说得很对。”奥古斯汀略略低头。
“去把布兰迪欧他们都叫来,我们该商量一下对策。如果有必要,我也得亲自去看看了。”
威弗尔族的侯爵和公爵们很快集中到了金蝙蝠城堡的会议室中。就算是放荡不羁的血族在面临家族危机的时候也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家族的荣耀是每个血族的尊严中不可缺的部分,尤其对于从一个小族成长为第一家族的威弗尔,这种荣誉和随之带来的捍卫感令他们比其他六族更为团结。
到场的有三个公爵——布兰迪欧?斯维茨瓦德、霍华德?索尔兹伯里以及在这场圣战前刚刚成为公爵的奥古斯汀。第四名公爵阿瑟?普鲁托此刻正在欧洲战场上统帅着威弗尔的族人。虽然从一开始就反对在此时与教廷全面抗争,派出公爵原本只是为了表达威弗尔从来不打算与教廷握手言和的态度并维护第一家族的地位和实力,但随着战局的恶化,德修尔也不能再用一些小打小闹来敷衍其他六族了。身为亲王的他是绝不会用族人的性命去冒险的。
几个月前他曾经亲临欧洲,用不存在于血界的法术为他的族人们筑建庇护,同时将一座教廷的骑士团即将经过的村落毁于单单一次攻击。这为威弗尔振奋了士气,同时再次向血界宣告第一家族亲王的恐怖实力。
但是德修尔估错了一点,这错误所产生的后果在几个月之后,在这个与教廷对抗最为关键敏感的时期显露了出来。
会议把目前的状况整理了一下,血族每个人的实力都是无容置疑的,但这种实力在悬殊的与教廷的人数对比之下显得力不从心。好在血族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坏的打算只是将族人撤回血界内,休养调整之后再一举反攻。教廷究竟还有多少神圣骑士团没有派出德修尔不清楚,只能再等待一阵,如果教廷的兵力依旧在增加,那么他这个亲王的确该让教廷再次见识一下黑暗力量的可怕了。
可是德修尔做梦也没想到,决定了他将前去的欧洲的是另一个原因,一个屈辱的、简直让人怀疑血族历史悠久的自尊都是谎言的原因。
“一派胡言!”奥古斯汀把精美的纸张狠狠扔到地上,“父亲!这种东西竟然被称作亲王会议的决议?!”
“是的,奥古斯汀。”德修尔非常平静,比平时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平静,交叉的十指放在书桌上,翠绿的眼睛看着气得发抖的奥古斯汀把那封决议捡起来,重新看了一遍后,然后粗暴地将它揉成了一团。
“父亲!您竟然会同意这种东西!”
德修尔的唇边露出了微小但强烈的讥讽。
“那六位亲王看起来是下定了决心要羞辱我——不,是终于打算除去我了。”
“父亲!”奥古斯汀完全不顾礼仪地吼了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德修尔还能用这样优雅得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种话。
“放心,奥古斯汀。”德修尔站起来,“威弗尔有撒旦的保佑,撒旦与威弗尔同在,与我同在,即使对手是梵蒂冈的教皇。”他迈开一步,翠绿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冰冷的狠戾,“和谈?威弗尔绝不会向教廷低头,舍弃黑暗的尊严放弃在人界的活动权,那六位亲王谁也不会逃脱惩罚。”
“可是……”
“没有可是,奥古斯汀,如你所见,我已经答应了那份决议。”德修尔摩挲着手指上的金蝙蝠戒指,“梵蒂冈我会去,以血族第一家族亲王的身份去,并且平安归来。”
“那么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不,奥古斯汀,你留在血界,你和布兰迪欧他们都留在血界。我将与阿瑟一起去。”
“可是普鲁托公爵正在欧洲战场……”
“难道要教廷看到我在与他们和谈,我的心腹依旧率领着族人对抗教廷?”德修尔提了提眉梢,“奥古斯汀,你不必担心。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依靠外表登上宝座的亲王。”
“是的,我明白。……是的,父亲。”
“你已经是公爵了,奥古斯汀,我很期待你的能力。”
“是的……我不会辜负您的。”奥古斯汀垂着的手捏紧了拳。
* * *
亲王会议是临时召开的,因此产生的亲王决议秘密得除了各族的亲王以及亲王身边的人以外谁都不知情。德修尔的名字在血界代表着强大,代表着黑暗的荣誉,这种力量使得血族敬佩仰慕,但也使得那些拥有相同地位的亲王们嫉妒。威弗尔的崛起让长久以来为第一宝座争斗不停的萨德和达德利怨恨,德修尔早就料到那两位心高气傲的亲王不会一直忍气吞声地臣服在自己脚边,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竟会用这种方式。六族亲王竟然会这样“团结一致”地用威弗尔的存亡来威胁他签下决议,用对教廷的妥协来借教廷的力量除掉他。德修尔是骄傲的,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家族受到威胁,所以他答应了,见证了六亲王的背叛。
这不是对他德修尔的背叛,这是对黑暗的背叛。
那么就让他们看看支撑这骄傲的背后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他们知道背叛者应得的下场。
然而在梵蒂冈,迎接他和阿瑟的是十二圣殿骑士和三十多个黄金骑士,没有什么和谈桌和谈协议,甚至连椅子也没有一张,整个会见厅挤满着铠甲和武器。
与梵蒂冈串通,没有比这再赤裸裸的背叛了。
“教皇还真是看得起我。”德修尔迈着从容的步子,身后的门被关上,封上结界。
房间里的圣力升起,教皇麾下直属的十二圣殿骑士全部出动,他们的对手只有两人。
德修尔突然笑了起来,艳丽得让人任何立场的人都不由地想称赞,金色的眼睛中荡漾着缥缈的魅惑,红色的嘴唇上弥漫着露骨的血腥。
二十多倍的人数差距,对于教廷,这无异于瓮中捉鳖。没有人知道会见厅里究竟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