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手轻脚走到了姜华身边,问他,“师父,不睡觉会不会死人?”
姜华淡道:“在这儿不会。”
“那,我可不可以快点学?”
“为何?”
为何呢?阮绵眯着眼看初升的太阳,咬牙道:“我怕仇恨被时光磨杀。”
*
阮绵如了愿。从那天起,她的行程里再也没有“晚上安歇”这一项。天宫万年寂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姜华给的任务。无论是扎马步还是站树桩,她都咬牙坚持着。
姜华并非凡人,他不明白凡人的身体哪怕不是危险的事物也会有极限。可是,她不打算和他说。姜华也会作弊,每一次的痛苦不堪几近崩溃,都能被他的一个术法把流散的意识给召唤回来,然后,重新开始下一轮的酷刑。
时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流走。在阮绵的世界里不再有白天和黑夜,有的只是练功的时辰和休息的时辰,她一个个算,一个个等,慢慢地,真的忘记了时间。
开始的时候,琉球说,绵绵,你会没命的。
到后来,她只是站在边上小心看着,眼里的光芒一天比一天亮闪。她趴在雪地上休息,她在边上抹眼泪,她说,绵绵,多歇会儿。
最后她说,参见少侍。
少侍。阮绵从来没有仔细去考量过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每一个人都是神侍,姜华让她们称她为少侍,是意味着她是她们中间比较特殊的存在?
她开始研习剑法,以木枝代剑,她在雪地上划下无数个坑点。每一个坑都是一次跌倒,有的是膝盖淤青,有的是皮开肉绽。而这些伤口,都会在下一次练功前辈姜华伸手抹去,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不会又是障眼法吧?”她抱着剑拧着眉头问姜华,姜华却只笑不语。
“师父啊,师父,你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师父,绵儿学得如何?”
“师父,各种各样的疼……”
姜华依旧高高在上。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她已经接近了她。每个练武的黄昏,她可以扯着他的衣摆轻声说疼,然后等着他抹去身上的伤痛。可是,他始终是姜华。
秦思的眼如清潭,深邃而带着柔光;白翎的眼像锦霞,璀璨如同烧着的火焰。而姜华,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眼里的光泽,一次都没有。他像是木雕,会动,会笑,没有灵魂。
第一套剑法练成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姜华送的御风术究竟有什么用。御风术不是轻功,可它却能辅佐轻功。一个轻功不错的人一跃可以三四丈高,加以御风术就能七八丈,十几丈,那是再高的城墙都无法阻挡的高度。
它不属于人间,它是仙术。
某个黄昏,她从雪峰上跳了下去,凛冽的风划过脸上如同刀割一样的疼痛。她不在恐惧雪峰的高度,不再恐惧冰凌会不会刺穿肺腑,当双脚安然着地的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绵儿。”
听到身后有人低吟,她掸掸冰屑抱着剑跑到那人身边,轻声叫他,“师父。”
“跟我来。”
阮绵跟着姜华去了前殿,在那儿,她见到了天宫之上除了神侍和姜华以外第一个人——那是个美艳的女子。天宫上冰冻极寒,她浑身上下只该了薄薄的几片轻纱,透过轻纱,依稀可见的是她白皙的肌肤,和肌肤之上只只翩然欲飞的蝶。
阮绵打量那女子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她。她的目光里有许多光芒,惊讶,疑惑,恐惧,不可置信,种种光芒交织着一闪而过,到最后凝结在呆滞。
末了,女子盈盈跪地,“妩儿叩见尊主。”
姜华的目光却只是落在阮绵身上,他道:“绵儿,拔剑。”
叫妩儿的女子一脸震惊,迟疑道:“尊主,这个女子……是个凡人?”
阮绵不喜欢这女人,可是内心深处却也有一丝隐隐的羡慕。她身材高挑,明眸皓齿,每一个眼色都透着魅意。她手脚纤细柔美,从胸口到肩胛骨都纹着精致的蝶,纱衣之下彩蝶翩飞……这样的女子,才是叫美人吧……
“拔剑。”
姜华的声音传来,她在疑惑中拔了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她会术法,你和她过招。”
“是,师父。”
她不会拒绝任何一次实打实的机会。平常在天宫,琉球她们是不会和她动手的,她的对手永远只有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剑法就一定比不上术法吗?
她不信。
叫妩儿的女人在听她叫姜华“师父”的一瞬间走了神。阮绵趁着这罕见的机会先发制人,举剑直刺她要害。
可是,变故往往在一瞬间。所有的先机都不过是昙花一现,妩儿只是水袖一甩,她的剑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引得偏了方向,刺到了空地,紧随而来的是手腕上一阵酸痛,一线血光。
混蛋……
阮绵没有松开剑,她默默念了几句御风术的口诀一跃而起,强行把剑的方向扭了过来,用力回身一刺——剑法对上术法,能有什么优势?她在手忙脚乱中凝神想着,脑海里陡然清明——
速度。
只有速度。
术法需要捏咒,剑法却只需要本能!
一招,两招,十招,二十招……阮绵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平缓,直到她蓄势已久的风驰电掣的一击!
剑有些狼狈,却已经稳稳地抵在了妩儿的胸口。那只好看的蝶被刺出了一点点血,更加妖艳。
妩儿不在动弹,认命一样地闭上了眼。
阮绵重重地吸了口气,手脚还在发颤。这是她第一次实战,终于……旗开得胜。她几乎是雀跃地回过头去看姜华,却发现他的脸色起了阴郁。
“师父……”难不成,伤了这女人他不高兴?
良久,姜华才道:“如此,你觉得完了?”
“师父?”
“刺下去。”
他的眼里没有光泽,只有一身红衣艳丽无比。
“尊主……”妩儿缓缓跪在地上,眼泪渐渐盈满眼眶,“尊主,妩儿跟随您多年……妩儿一直对您……”
阮绵的手在发抖,怎么都刺不下去。
姜华的目光只在阮绵身上,他缓步到了她身边,轻声低语,“绵儿,你不是为报仇而来么?这一课,是必须的。”
“师父……”
“乖,刺下去。”
“师父,我……”
这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刺?如何刺得下手?阮绵从来没有颤抖得这么厉害过,就算当年在铁索桥上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颤抖过。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姜华,直到——一股力道把她的手用力往前一推——
那只彩色的蝶支离破碎。
她瘫软在地上,喊不出来,闭不上眼。脑海里只剩下那只彩色的蝶,还有姜华那一袭红衣。最后,她被人抱了起来,离开了地面。
她听到姜华低沉的声音,他说:“绵儿,怕不怕为师?”
她恍然摇头,告诉他,不怕。她不怕姜华的。很久很久以前,当她万念俱灰的时候,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怎么会怕希望呢?哪怕希望再血红,那也是希望。
姜华第一次笑出声来,他说:“绵儿,从今天起,你可以下去瑶山看你的朋友。”
好。
他说:“绵儿,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辰。”
她才知,原来上天宫已经整整一年。
瑶山变
第17章 尸祸
君子报仇,刀剑论英雄;女子报仇,无所不用其极。
*
阮绵站在天上的岛的边沿,俯瞰底下一片深红色的桃花郡。除了瑶山,整个桃花郡都笼盖在一片阴测测中,深红的地面和白雪皑皑的山峰交织着,冰与火的交融。
“少侍,尊主命我送这个给你。”琉球手里捧着一把剑,恭恭敬敬地递交给她。
那是一把极细的剑,银亮的剑柄,鲜红的剑身,握在手里冰凉如同天宫外的冰陆。
阮绵接过了剑,握在手里掂了掂,笑着问她,“琉球,我从这儿跳下去,会不会摔成肉泥?”
琉球一愣,茫然摇头。她轻道:“少侍,琉球自从四百年前上了天宫,就再也没有回过瑶山……千百年来,没有人下去过的。”
只有她。阮绵握着剑去了正殿,她一路奔跑在那儿,直到看到那再熟悉不过的一袭红衣才停下脚步,静静地把他的身影刻进脑海里。
少顷,姜华的声音响起,“怎么,还不走?”
阮绵发现自己有几分委屈,这委屈从心底而发,渐渐汇聚到了手心,麻麻的酥痒。她瘪嘴嘀咕,“师父急着赶绵儿走?”
姜华转过身走下高座,“你不是有血海深仇么?想永远留在天宫?”
“师父……”
阮绵惊呆了。他的意思,是想让她现在就离开吗?她想过下去看看秦思的伤,看看瑶山弟子现在如何,看看那只死鸟现在如何。可是她从来就没有做过思想准备今天就离开桃花郡。她寻仙而来,可是到这天宫却只是学了凡人的武学啊……
历尽艰险四年才到他身边,认识他才一年,她以为会有更加漫长的岁月留在这儿……
可是,他却让她走。
委屈,她从来没有想过真到了分别的这一刻她没有欢心,没有兴奋,没有松懈,有的只是满心满腹的委屈。酸酸涩涩地滋味卡在心口,爬上喉咙,最后从眼里溢了出来,又被她狠狠咬牙咽了回去。
“师父要赶绵儿走?永远赶走吗?”
姜华不言语,连眼神都不曾落到她身上。
阮绵狠狠地摔了她当宝贝捧着的那把剑,卯足了劲儿恶狠狠瞪着他!
沉默。
僵持。
莫名的彷徨与惊慌失措。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她是误上天宫的蝼蚁。当天重新是天,地重新是地,她如何再见他?
万一见不到,万一这一辈子都见不到,该怎么办?
“师父……”
姜华总算回了头,他淡道:“凡人事凡人了,等你报了仇再回来吧。”
一句话,阮绵的心狠狠抖了抖,浑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她缓缓站起身到了他身边,拉起他的艳红的袖摆擦了擦盈眶的眼泪,骨气勇气去抱他的腰。
他不动,她壮着胆子抱得更紧。然后——被摸脑袋了。
师父啊。一年时间,她的个子已经快到他的胸口了。她再也不是一年前那个矮冬瓜小丫头。
她已经长大,明年就能……
及笄。
*
阮绵跳下了天宫。温暖的风呼啸而过,她背对着桃花郡看着天宫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桃花郡上有秦思,有朱九绯色堇怜,还有那只该死的鸟。她设想过千万种再见她们的情形,却从来没有想过再见故人会是这么一副混乱的场景:
她安稳地落在了祭天台上,见到的是一片血红狼籍。
刀剑相抵,一片混乱。
阮绵目瞪口呆,落地的一刹那本能地打了个滚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屏息看着这诡异的场景。
瑶山弟子散乱地站在祭天台外,捂着胳膊的,扶着同伴的,抓着肩膀的,每一个都是伤病残将。雪白的衣衫上血迹斑斑,昔日的白衣飘飘仙风道骨荡然无存。与他们兵斗的是一群……阴尸。
阮绵倒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剑。阴尸这种生物她不是没有遇见过,那时候她搭着林将军的船深入东海遇到风暴,后来她撑着大船上备用的小舟进到奈何海,第一个遇见的要命的生物就是阴尸。他们成群结队,抓着她的小舟摇晃不止,她一不小心就跌进了海里……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手”的东西抓过她肩膀的触感,那种战栗阴冷连千年寒冰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可是好好的桃花郡,怎么会……这里不是仙岛吗?
“师兄!”一声凄厉的嘶喊声响起。
阮绵透过石头间的缝隙往外看,见到的是一个瑶山弟子被一具阴尸抓住了要害。它的脑袋凑在他的动脉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瑶山弟子燃起了火把,把所有的阴尸都围拢在了祭台附近。片刻后,轻伤的弟子搬来了柴火围起了一个火圈。那些阴尸怕火,渐渐停下了攻势,两边就此僵持住。
“放箭。”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瑶山弟子得令,顷刻间弓箭入大雨倾盆齐齐地向阴尸射去——一时间,恐怖的嚎叫响彻了整个祭台。
秦思?
阮绵透过石头见到了瑶山弟子中带头的那个人。一年不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淡薄得不成样子……那双眼却没有变,即使是此情此景,他的眼依旧清澈如水。
数不尽的弓箭刺中阴尸的身体,可是那群非人的生物却只是干嚎着,发狂一样地拔去身上的箭,一拨接着一拨地接近火墙!
怎么办?阮绵心急如焚,可是她只有一把剑。一把剑如何对付这数不清的阴尸?
陡然间,一声清脆的哨响传遍了天际。一抹雪白腾空而起,洁白的羽翼划过朝霞。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羽的鸟,它掠过阴尸群,停在了瑶山弟子与阴尸的中间。
这只鸟是……
阮绵迟疑的片刻,那只鸟周身散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一个男子瘦削的身影在白光中隐隐显现出来,他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奇怪的弧度,刹那间光芒四射,射向阴尸的箭也笼罩了一圈白光。
这一次,每一支箭都带给了阴尸巨大的伤害。它们开始鬼哭狼嚎,身体抽搐着着了火,一片接着一片化作灰烬。
也许是片刻,也许是更久,阴尸终于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