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丹听得眼睛一亮,却不出声,静静的沉思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开口:“光明阁下,您说得很动听,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被夹在魔族与紫川家两个巨人之间,他们无论哪一个都可以轻易将我们压成齑粉。要对两条防线进行防守,我们手上的实力不够,但如果我们只防卫一个的话,另外一个会马上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再说了,没有外来输入的话,我们是很难以独立生存的。远东缺乏工业,我们的土地也很贫瘠,粮食刚刚能勉强自足。”
“但我们有矿产,无比丰富的矿产!长老,我并不是主张说远东闭关自守的与外界隔绝,为了弥补我们那规模不大的粮食缺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向紫川家购买,用我们铁矿和煤,用我们宝贵的钻石和晶体。在家族内地,商人们对这些东西渴望得很呢,而在那些粮食产地行省里,他们富余的粮食堆积如山,完全可以解决我们不多的需要。
“而为了解除东西两面的威胁,我们要善于利用魔族与人类之间势均力敌的平衡,新生的远东政权可以宣布不参与魔族与紫川家的战争,保持中立的地位──这是表面上,但实质上,我们是偏向紫川家一边的。因为在目前的情形下,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魔族而并非紫川家。
“当然,也有可能魔族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前来攻打我们。一旦这种情形出现,我们将会得到紫川家从瓦伦输送过来的源源不断的粮食和精良的武器装备,有了这个,再加上佐伊族战士的勇猛,我们可以组建自己的国防军体系了,完全可以抵御魔族的进攻了!”
“可是,”紫川秀话说得太快了,布丹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您所说的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紫川家为什么要援助我们呢?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叛军,是死敌。”
“在政治利益中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紫川家一定会乐意看到在他们东边出现一个强大的远东政权的,这对他们而言,这比起一个附庸于魔族的远东来要好得太多了,不但对他们构不成威胁,还会成为他们与魔族势力之间的一个缓冲和战略掩护区。紫川家的上层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好处,他们是看得到的,为了这个,他们会不遗余力的支持、扶持我们的,甚至还有可能以自愿兵方式前来援助我们。”
布丹无话可说了,紫川秀说的完全是实情。他再想了一阵,问:“可是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挣脱了魔族的控制,又重新成了紫川家的附庸?这样先前我们的一切努力和牺牲不是成为荒谬了吗?”
“长老,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可以摆脱政治上外来势力对我们的一切控制,紫川家和魔族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们了,或者表面上,为了满足他们的自尊心,我们可以同意将他们称为宗主国,但实质上,我们将恢复远东地区被奴役以前实行的自由传统,建立一个完全自主的地方自治政府。”
“但是我们被夹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间,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五年,或者十年以后,谁来保证我们的政权不被紫川家或者魔族轻易的把持呢?”
“长老,远东今天的贫穷和衰弱,多数是由于历代统治者,紫川家或者是魔族对你们的残酷剥削造成的。我们拥有无比丰富的资源,我们有贯穿东西的大陆交通线,我们的粮食生产可以自足──我们缺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缺!
“只要我们在政治上一获得独立,只要我们能熬过独立之初那最困难的几年,在五年以内,通过从外界输入工业的方法,我们就可以大大提高我们的经济,我们会比今天富饶十倍的。
“我们将拥有由佐伊族战士和龙人军团组成的、最强大的、能征善战的陆军,那时候不要说紫川家,就是魔族也不敢侵犯我们的领土,我们将成为大陆的第四大势力,与魔族、紫川、流风三家鼎足而立!”
布丹不出声了,他眨巴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紫川秀的背后,那里除了素白的墙壁外,什么也没有,他却盯得入神,脸上表情十分丰富,眉头一会紧皱,一会又开朗起来,仿佛那面素白的墙壁上正在上演着十分精彩的故事。
紫川秀也不出声了,他自顾端起了茶杯喝茶,现在,需要陈说的一切理由都说完了,就看对方如何决定了。庙宇中一片寂静,外面已经入夜,一片漆黑,可以听到,晚蝉在树梢上的轻声鸣唱。
过了好久,布丹长长舒了口气,对紫川秀说:“对不起,光明阁下,对您的建议,我只能拒绝了。”
紫川秀感到意外,在刚才的那一番劝说过程中,他看得出对方是很感兴趣的,他不失礼节的问:“如果不冒昧的话,我能不能问,为什么呢?这是解放佐伊族的战争啊,对你们来说,这是挣脱压制于你们身上锁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光明阁下,两百年前,紫川云与您说过同样的话,他也说要从魔族的爪子下面解放我们。
就为了这个承诺,我们的士兵与人类士兵并肩作战,为了反抗魔族,我们毫无怨言的奉献了我们士兵的血肉和灵魂,奉献了我们种族最纯正最宝贵的血液,但结果呢?我们的奉献,换来了紫川家贵族两百年的统治。
两百年后,又有一个人类跑来跟我们说:“相信我,我给你们远东的独立!‘那个人也是你们紫川家的高级将领类,他的名字叫雷洪。我们相信了他,我们再次崛起反抗,殊死奋战。
一年前,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三百公里的赤水滩,为了阻止紫川家军队向圣庙的推进,手持棍棒、锄头的各族农民与装备精良的紫川家军队激战十八个小时,三十一万人战死。
我们的士兵被斯特林的铁甲骑兵踩成肉泥,我们的老幼妇孺被你们崇拜的偶像帝林烧成焦炭,整个村子、整个城市的被屠杀。
我们付出了这么巨大而惨重的代价,但我们并没有放弃,一个民族为了赢得解放所能做的一切,我们都做到了,谁都不能指责说我们不够勇敢、不够坚强、牺牲得不够彻底。
但历史惊人的相似,我们再次被自己的人类盟友所出卖,雷洪把整个远东双手奉献给了魔族,作为魔族为了他加官进爵的回报。
数十万将士的生命与鲜血,几百万人的努力,一千年来对自由的渴望和期待,一切的一切,我们浴血奋战的成果又被魔族轻而易举的接收,我们敲锣打鼓的迎来了自己的毁灭者。“
叙述那段惨痛的历史时候,布丹的声量不见丝毫提高和激动,依旧是那么平淡和从容,但他端坐的姿势、他平静的神情、他颤抖的话语、他黝黑的眼神,无不笼罩着沉重的痛苦和悔恨,千言万语无声的汇成一句话:“我们被你们人类出卖了太多次了!”
布丹彬彬有礼,对紫川秀并没有任何的恶语相加,紫川秀还是感到十分难堪,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身为人类感到了羞耻。他想不出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在这种血淋淋的历史事实面前,无论用任何言辞来表白自己的真诚都是苍白无力的。
布丹继续说下去,面带微笑:“现在,光明阁下您又再次来劝说我们继续奋战,用我们士兵的肉体和鲜血,去充当人类与魔族战争的前锋,来为紫川家的强大开疆拓土吗?光明阁下,您刚才曾把我们远东比做一只蝌蚪,我倒更愿意把它比做一块骨头,而你们紫川家和魔族──”布丹停顿沉吟一下,忽然问紫川秀:“光明阁下,您看过两条狗为了抢一块骨头打架吗?”
紫川秀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老实的回答:“是的,我见过。”
“那么,”布丹悠然说:“那块骨头,它参战了吗?”
紫川秀哑口无言。
布丹叹气说:“光明阁下,我们也累了,需要休息。”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表示他不愿意介入人类与魔族的战争之中,也在巧妙地下了逐客令。紫川秀站起了身子,施了一礼,说:“今天很高兴能见到长老,实在非常荣幸,在下深受教益。长老,您如果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话,我是随时欢迎您的。”
布丹也站了起来,微笑说:“彼此彼此,今天我也是受教颇深。很抱歉没能答应您的要求。
光明阁下,您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日后如果有空的话,还请多来,我也很想与您多交流的。“他起身拿起油灯送紫川秀到庙宇门口。
在门口,布森村长带着几个半兽人正在等候紫川秀出来。紫川秀向布丹说:“您不必再客气了,到这里就行了。长老,我有一句话想说。”
布丹微笑说:“请赐教。”
紫川秀低沉了声量:“一个民族要走向自由的话,总要付出代价的。”说完,他向着布丹深深的一鞠躬,转身跟着那几个带路的半兽人离开。布丹整个人一震,随即镇定下来,呆立在原地,定定的看着紫川秀消瘦的身影消逝在夜幕中的小路上。
在回去的路上,紫川秀的心情很坏,他满怀希望的千里跋涉过来,结果却被对方拒绝了。
紫川秀一路闷闷不乐,那些带路的当地半兽人小伙子却用一种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很惊讶:“你们怎么了?”
“大人,您不知道,我们接送过很多人去见长老,长老从没有送谁送到大门口的,就连上次我们佐伊族的十三部族首领会议的首领们去参拜圣庙,长老也只是把他们送到殿门就是了。大人,您是第一个被长老送到大门口的,您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紫川秀笑而不答,虽然提议被拒绝了,但在那位眼高于顶的布丹长老心目中,自己还是有一定份量的,这让他那受创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在村头,白川等人早就举着火把在等着他了。看到他回来,不但他的部下们大大安心了,就连村子里的村民也安心了不少,他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他的部下们早就急得冒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对村民发出各种各样的威胁。这些威胁如果通通实现的话,就是整整一个军团的魔族也应付不来,这给村里的半兽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纷纷祈祷这个素不相识的光明秀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掉下一根毛”来,不然,整个村子就很麻烦了。
白川迎上来问:“大人,谈判进行得怎样了?”
紫川秀摇摇头,说:“布丹长老没能答应我们的请求。”
白川很乐观的说:“没关系的,以前没有他们的协助,我们不是一直干得很好吗?我们总归会一直干下去的,直到把魔族打倒为止!”
紫川秀含笑说:“对,我们一样会干下去的。”他嘴上说得响亮,心里却明白,如果没有那位布丹长老的协助,没有大规模的远东全民起义,没有那些迄今为止还停留在魔族阵营中的远东种族联合军的反戈一击,如果单靠自己所统帅的少数人类部队想击败魔族王国的话,那将是不可能的。
罗杰上来询问说:“大人,天已经很黑了,我们是今晚走还是明早走?”
紫川秀想了一下说:“我们就在村外宿营好了。明天早上再启程。”
夜晚,人类士兵纷纷在村外的林子边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帐篷,准备露宿。深夜,当众人都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时候,紫川秀却难以入睡。在厚厚的行军毯上,他辗转难眠,第一次,他对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事业是否能取得成功产生了怀疑。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魔族的残暴,也低估了远东种族对暴政的忍耐力?他们能忍受人类贵族长达两百多年的压迫,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受魔族一两百年呢?魔族的统治才刚刚开始了,远东民族已经习惯了忍耐,比起揭竿而起,他们更愿意的是等待和观望,他们抱有希望,期待着统治者明天会不会比今天更仁慈点,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可以忍受着目前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如果远东民族普遍是抱有这种心态的话,紫川秀明白,自己完全没有机会的。
在他的战略考虑中,半兽人、蛇族、龙人等善战的远东种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一旦和魔族正面交锋,他们将成为自己最可靠的后方支持和战略兵员补给,同时也对魔族的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但他们如果站在魔族那边的话,自己必败无疑,跟随自己一边的所有战士都将会以战死告终,自己是不是该现在就把这场闹剧结束了呢?
一时间,紫川秀心里想了很多很多,再也难以入睡。他披起了衣服出去,惨白的月亮悬挂在黑黝黝的林子树梢上,夜静如水。部队的营地宿营在林子边上,一边是沉睡中的村子,一边是静悄悄的树林,一边是旷野荒凉,还有一边,月色下的小路通往今天去过的圣庙。
看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紫川秀想到的却是紫川宁,想起了她秀丽的容貌,心里一阵阵的郁闷,一阵阵的惆怅。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多愁善感的翩翩少年了,苦难的阅历和崎岖的命运,已经把自己年轻的心灵锻练得如同岁暮老人一样的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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