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次接受她已陨命的事实,幸而,她没有死。
目光依旧凝滞在一线牵上,萧子墨的眉宇越皱越深。
恍惚间,时光倒退回百年前,那时的他勾了勾小指,另一端蓦然抬起头,眼眸弯弯,笑容满足到无可救药。
而如今,昏暗的锁妖塔内,另一头死寂。
恍惚的看着自己的小指,萧子墨笑得自嘲。
他凭什么还奢望她回应?
从那一句后,她就再没有说过什么,甚至连拔出断尘剑鲜血四溅的那一刻,她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抬起手,想去触碰她灰白的脸颊,却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颓然垂下,藏回袖中。
仰望着她精致的面孔,萧子墨的喃喃自语声悠悠回荡开来,经久不散。
“莲儿……你错也好,没错也好,从今天起为师与你一起承担……”
衣襟翩然,她转身踏出锁妖塔,决绝的似一座山峰,又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锁妖塔外,一袭红与一袭青衣相应成趣,格外的般配,是谭青笑和琉笙。
琉笙瞪着一双眼,穷极目光的往里面看,纵使只看到一片黑暗,虚弱的模样,倚着谭青笑才勉强直立。
这场战役她的伤不比莲夙轻,只不过一个伤的是肉体,一个伤的是灵魂。
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扑向莲夙,替她挡住攻击,甚至连防御都没有准备完全。
而谭青笑一手虚扶着她,眸中满满的尽是关切。
见萧子墨出来,琉笙别过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眸中露出憎恨:“我去看看我师父。”
“恩。”萧子墨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谭青笑道。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轻轻推开他的手,琉笙轻道,背影单薄而倔强,一袭红衣燃了天际,灼烧着谭青笑的瞳孔。
心中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但他的手无数次伸出,依旧没能挽留住她。
她的眼里,仅剩师父。
琉笙踉跄着步伐踏入锁妖塔第九层,步步艰辛她却恍若未觉,瞳孔中满满的都是那灰败的面孔。
长发尽束,低垂着头颅,布满褶皱的白衣。
那是怎样的狼狈啊!
“师父……”琉笙默念,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脑海中又浮现了千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脚踏黑火麒麟,意气风发,艳杀天下,仅一眼,她的世界就已为她崩塌。
而如今,锁妖塔内灰败的面孔,沉寂到死寂。
那璀璨的笑颜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凋谢。
飞身上前,手指细细的摩娑过她面孔的每一寸,眼中的泪滑过眼角坠落成朵朵火花,绚烂,又短暂,她静静凝望着她的面孔,目光痴迷。
“师父……”琉笙痴痴轻唤。
没有回应,周围静谧到死寂。
“师父……”琉笙轻道,火花越聚越多,于半空中划出决绝的弧度,星星之火,却能点亮这寂寞的黑暗,可惜最终还是陨灭。
“师父……你说,若人生只如初见……”指尖轻轻摩娑着那灰败的面孔,琉笙痴痴的望着她,似不仅要将这容颜映入眼中,还要刻在心上:“徒儿的祖辈有一位并非凤凰,而是一只织梦鸟。”
“而徒儿是族内唯一继承了他的血脉的人……所以徒儿有一项不为人知的技能:织梦。”
“一直以来,徒儿都以这血脉为耻,它让我并非纯血帝凤,受尽了白眼。”眼泪越积越多,越来越大颗:“可今天徒儿却觉得有这技能很骄傲!”
“说了这么多……徒儿只想说四个字:如你所愿。”
“呲!”衣锦碎裂声在寂寥的空间内分外清晰,琉笙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昙花般的一笑,点亮了她的一生,那是她追逐了半生的身影……
刹那间鲜血如注,划出决绝的弧度,红衣遍染。
浓重的腥锈味弥漫开来,琉笙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恍惚,连师父的面孔都变成了两个……
她的手,直直没入左胸口,掏出的却不是心脏,而是一片鲜红的羽毛,熠熠生辉,然后羽毛化为一道流光,融入莲夙的眉心。
与此同时,那袭倔强的红犹如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地上坠落,轻轻的呢喃还未淡去,悠悠回荡……
“师父……祝你好梦。”
“要是我是男子该多好呢。”
身躯轰然坠落的声息很响,谭青笑想也不想,登时闯入锁妖塔,萧子墨紧随其后。
看清情况,萧子墨已明白了个大概。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出去吧,门要关了。”
当所有人都已离去,仅剩下莲夙一人,天锁数根,还有遍地蔓延的青苔。
谁又看到,她的头颅低垂下,眼神寂灭。
“吱呀……”
锁妖塔大门渐渐关闭,古老的门闸吱呀作响,萧子墨的眉也随着大门的禁闭皱起,眉宇成峰。
门缓缓阖上,那死灰般的面容终于消失在两扇门的缝隙间,仅剩下流转着冰冷光泽的青铜门。
萧子墨也终于,拂袖而去。
锁妖塔再一次的空旷。
而这场战役,在此刻也终于完全落幕。
风华绝代的白衣身影在路过竹林的那一刻,一瞬间的停滞。
突然想起,百年前有谁在这里埋下了什么。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一坛醉生梦死啊。
此后的三天,谁也没有见到六界第一上仙萧子墨。
若是有人的视线能透过沧流山长生殿前的石壁,定会大吃一惊。
昔日里行为得体仿佛永无喜怒的沧流上仙喝的酩酊大醉。
连他自己都记不得,醉到深处时,他紧紧抱着一坛醉生梦死,笑不笑,哭不哭。
醉到深处的那一刻,萧子墨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百年前洛伽山上,女孩眸色清浅,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眼眸弯弯,刹那间天地无声。
这一刻他才知道,时间并不是什么解药,反而是一种慢性毒药,让人上瘾的毒药。你以为你已然忘却,你以为你已然看开,你以为你不再在意……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它只会让你的痂越结越深,让你错觉的以为自己已然看淡。
当真正被揭开时,那痛彻的不只是心扉,而是每一寸,深入骨髓。时间越久,痛的越是深刻。
而他,用了数百年的时间,酝酿了一坛酒,一道心上疤。
在一夜间,尽数饮下。
第三十三章 浮生若梦
是夜,夜色下周围一片荒芜,曾经木秀草深的地界如今寸草不生,大战后的佛宗已是面目全非。
一阵风拂过,卷起遍地沙土,夜色掩盖下,一袭黑斗篷踏着莽莽黄沙从远处行来,身形犹如鬼魅,莽莽黄沙中,那斗篷纹丝不动。
伫立不动,周围是遍地折戟断剑。
黑斗篷俯下身,从众多断剑中拾起一柄,那柄剑早已断成两截,剑身上灰败一片,早已寻不到当年的风光,仅剩下剑柄上深深铭刻的三字无声诉说着它曾经的荣耀。
兵器谱第九名:逆鳞刃。
但如今它只是一把断剑,无用的断剑。
黑斗篷把玩着逆鳞刃的剑柄,一时竟有些恍惚,几天前在半步多客栈内,他刚偷了这柄剑送到蓬莱山,还被她摆了一道。
不过几天之后,这柄短剑就成了断剑了。
而那个摆他一道的女孩也封入锁妖塔第九层,再不见天日。
这,是否算得上物不是,人也非?
斗篷下,他牵起嘴角,想笑得玩世不恭,偏牵起后是那么自嘲的模样。
索性放弃了。
心魔啊心魔,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一切不都如你所愿吗?
要知道,你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天枢了……
为什么,还是哀伤?
抬起掌,掌心黑芒暴涨,毁天灭地的气息笼罩在他身上,一袭黑衣无风自动,斗篷下的瞳孔中映出伫立在远方的锁妖塔,他知道,只要他的掌轻轻一挥,锁妖塔下八层便会支离破碎,而第九层也会受到冲击。
偏,这掌就好似有什么无形力量挡住似的,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他知道,那力量来自于他的灵魂深处,觉醒的那一刻他便知,他能屠天屠地弑神灭佛,偏对她下不去手。
他一直想借六界的手将她除掉,只因她不仅是萧子墨的破绽,也是他的破绽。
他轻轻将剑柄贴在自己的唇上,声线喑哑如刀剑相触。
“小娘子,为夫会让你的牺牲更有价值的……”
六界,又一次风平浪静。
万丈光辉倾泻而下,耀眼的纵使西天佛祖与光明主神加在一起也望尘莫及。
万丈光芒之中,小小的生命悄然诞生,笑容淡然,不染一丝尘埃。
小小的生命向她无声微笑,淡然而又满足的无可救药。
轻轻抚摸着新生生命的额头,白衣女子柔柔轻笑,刹那间百里外的桃花谢了一地。
“薄唇,眸色浅……世人说,这样的男子啊,最是薄情……”
小小的生命躺在她的怀中,肌肤透明到其下青色的脉络触目惊心,与白衣女子一般的透明,美的近乎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指尖轻轻拂过初生生命琥珀色的眸子,白衣女子静静微笑,仰望着六界之上飘渺的神界:“这双眼,会让你透彻一切世间纷扰,便取谐音澈,赐名:神澈。”
古树下吊起的骷髅,无声泣下血泪的空旷眼洞,那是与妖十三的相遇……
九位主神雕像前,一袭白衣静默伫立,与高大的雕像相比,是那般的渺小,脆弱。
仰望着九尊神像,她静静地触摸着覆在自己眼上的天殇,淡淡微笑,刹那间春暖花开。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诸神黄昏之战,腥风血雨之间,他一袭紫金甲,笑容坏坏,玩世不恭,挥手间了断一名叛神。
“你是哪家的神女?生的如此好看,莫不如虏回去当娘子吧。”
她依旧淡笑着,转瞬间万花枯萎,自形惭愧。
轻启唇,那是让天籁两字变得苍白无力的声线:“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了。”
白影如惊鸿略影,转瞬消失在他的眼前。
后来她才知,他成了主神,天道神,主天道。
再遇已是千年后,这个空间再难容纳神的恩泽,神界集体搬迁到其他层次时。
大部分神都同意,但有些神还有留恋,想继续留在这里。
商量来商量去,神澈与其他九位主神订下若想继续停留在这个空间便不可随意动用神力,违之必诛的条令后,愿留下的神便少了不少。
最终剩下的仅有她,神澈,妖十三,他。
她留下,是因为她舍不得苍生。
而他留下,却是为了她。
她不是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她无法回应。
之后,便是平静,隐姓埋名,看神澈经营了家玉精阁,每一日不说多有趣,也算的上过的充实。
平静久了,总是会有变故的。
那一日他的离去,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她是被漫天漫地的煞气吵醒的,桌上整齐摆放的是金光还未熄灭的神召。
她赶到神界时,看到的一切当真是触目惊心。
古老的青石墙上各族图腾散发着静谧的光辉,神秘而古朴。
城墙之顶,他的头颅高悬,眼神轻蔑。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容颜,凝滞在她的眸中。
而天上地下也再没有什么天道神,世人予他另一个名字:心魔。
她第一次遇到萧子墨,是在洛伽山上,她刚刚转生没多久,孩子的心纯净无暇。
在她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这样好看的人,她将自己的手塞入他的掌心,眼眸弯弯,满足到无可救药。
然后……就没了然后。
原来这数万年的人世沉浮,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浮生大梦。
而在这场梦中,则成了仅有开头,看不到结尾的梦。
若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
你不会为难,我不会伤心。
命运的捉弄也未来临。
可,真的能么?
第三十四章 大梦百年
八百年时光如惊鸿掠影,转瞬即逝。
八百年足以改变很多,八百年前,众人还未从那场惊天战役中喘过气来,便听一针地动山摇,众人循声望去,却非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这场战役的最大功臣,万众敬仰的沧流上仙萧子墨。
只见他结印,将伫立在东方的锁妖塔挪到沧流山旁,这一举动自然是引来不少意见,但无论你好说歹说,软的用尽了,他也仅仅只是淡淡的看你一眼,眼神淡漠的好似这个世间都已淡出他的视线。
有人说,沧流上仙比八百年前更冷,更淡漠了。
软的用尽了,却没人敢对他用硬的,他身上终年缭绕的杀气宛若实质,比之八百年前,仅有过而无不及。
若说他最大的变化便是八百年来,他再没有离开长生殿,不再如九百年前那般日日出去斩妖除魔,低调的近乎要淡出人们的视线。
八百年,足以改变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