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永远记得那个堆压在他身上的女子尸体的样子,那是他昏迷前最后清醒的记忆,扭曲到彻底看不出原本样貌的脸上,有一双很美丽的金色眼睛,水光潋滟,苦苦哀啼。
他伸出手去合上那双眼。火焰灼烧他的手指。
“往生。”他感到手指下火焰缄默,眼睛滴出冰凉的浊泪。
据纲手说,她发现他还没死就搬了回来时他的右眼已经被烧伤得很彻底再也无法使用,她一狠心剜掉他那只坏死的眼睛,却意外发现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
掰开一看,是一只有着金色瞳仁的漂亮眼睛,不知为何离体这么久还未坏死,索性就安给了缺了只眼的他。
生命结束,眼睛却还苟活于世。
看着这个灰白破败了无生机的世界。
佐井安安静静地养着伤,幻舞不死心的来劝说、威慑、利诱乃至恳求他想想办法阻止纲手几乎称得上丧心病狂的毁灭根部行动。
但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只是每天坚持着张张合合手指和活动生锈般的身体,或者抱着最爱的《日本妖怪物语》一啃就是从日升到黄昏。
终于有一天幻舞再来时佐井不是坐在病床上,而是倚在窗边,长长了些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只知道那嘴角温柔的上翘,仿若微笑。
仿若微笑,却不是微笑。
幻舞不知道窗外有什么会让佐井露出这样的表情,匆匆一瞥下她只瞅见橙红的夕阳中闪烁着金光的发丝一晃而过。
佐井抬起头来,望着她,嘴角的弧度还没有消退,然而那张脸早已惨不忍睹,一半是鲜嫩苍白的肌肤英挺的剑眉柔软的唇另一半是光秃秃的额头参差交错盘旋生长的伤疤与纵横交错的新肉累累。
饶是幻舞心理素质极好,也不由得暗暗被吓了一跳。
同时也微微自伤——强大或者弱小,在那结束未久的第四次忍界战争里都接连死去,付出惨痛代价再也不能留存完整的自我,反倒是像她这样毫无存在感的高价值工具,却得以保全己身。
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她继续徒劳无益的说服。
“呐,对了,这是火之寺的佛珠,据说可以趋吉避凶什么的——不过我看你也不能遇上更加凶恶的事情了,就当作庆祝你挺过了最后一次大规模全身性烧伤后感染并发症的礼物吧。”
“哇,高僧开过光的佛珠啊,好有诚意的礼物呢~说不定再多来几句好听的话我就被打动了呢~可惜,探望时间到了哦~快点儿回去吧,不然就会有高龄资深美女把你一拳打回根部了。”
幻舞投以白眼,以前也不是没有共事过,怎么就没发现那个冷静沉着的“前辈”——虽然也只比她大一岁,却要早进入根部好几年——是个这么讨打的人呢?
然而看着那一张脸和没剩下几两肉满布可怖伤疤的身体……
怎么打得下去?
半夜里,佐井毫不意外地在几乎可以杀死人的疼痛中醒来。
因为他向纲手要求停用了一直以来注射的止痛药,一夜无梦的良好睡眠从此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奢侈品。
他默默数着手腕上的念珠。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千一百一十四,一千一百一十五,一千一百一十六,……
慢慢数着,全身心贯注在数字上,借以忘却身体在止痛药效果消失后所受的煎熬。
止痛药确实很有用处,但他觉得自己的药物耐受力锻炼已经够了——现在他的第一要务,是恢复力量,他不想成为一个废人——虽然除了纲手和幻舞外见过他的护士们都用这种同情的心态打量他。
今天,他看见他了呢。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黑白的世界被打破、碾碎、重新拼合上色,成为活生生五光十色的人间。
就像阳光镀染所有黑暗阴影中无色的事物一般。
还活着,真好。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可以,再次回到他身边吧?
两万三千七百六十四。
他看见第一缕阳光越过木叶遮天蔽日的树顶,从远方山脊间升起。
光照万物。
幻舞再来时已是半月后,她非常错愕。
“估计再过个把月,我就可以回根部了。你上次带来的火之寺土产佛珠很可爱,多谢了啊。”佐井随意翻着膝上的书,仿若无意道。
明明劝说了这么久都没有成功,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了心意?
“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幻舞。”他慢慢一粒粒挪数着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之前那种状况,我也没有办法劝说纲手大人——不过现在我有办法了。”他微微偏偏头,示意幻舞看向窗外。
金发少年正和自己懒散的银发老师说着话,前者皱了眉后者却是全然的不在乎。
“纲手大人似乎有意让漩涡鸣人接任六代火影。”幻舞有点儿明白佐井要说什么了。
“没错,之前的我们没有任何筹码换取根部的存活,但如果下一任火影是鸣人的话……我们就有了第一个筹码了呢。纲手大人肯定也会考虑到,鸣人也许能够容忍那些对于村子而言必须的黑暗和罪恶,但却永远不可能去亲手做下那些事情——这正是我们的立身之本。最近,纲手大人不也没有再刻意安排些不可能任务给大家了吗?”
“本来我们就没剩几个人了,还要怎么刻意安排?”幻舞冷嗤。
“当然,根部不可以太强大,喧宾夺主——像团藏大人那样就会招致现在的报复。我们要是安安分分表露出对于村子和火影的绝对服从和忠心——像狼群里的普通成员一样乖乖躺在头狼眼皮子底下露出最脆弱的脖颈肚皮打滚,以示臣服,纲手大人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现在我们还能怎么表示臣服?我们这一辈,活着的都没几个了。”
“不够。”佐井抬眸,笑得万分灿烂——虽然他右脸上交错的伤口也跟着张开极端吓人就是了,“我得担任根之首领,纲手大人才会彻底放心吧。”
“!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幻舞神色古怪起来,“还是说这是你重归根部的条件?”
“重归?噗——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根部,谈何重归?幻舞,你到现在还不懂吗?根部的佐井,名字被刻上慰灵碑,已经宣告死亡了啊——这也正是纲手大人刻意为之的,因为只有表面上和明处的木叶全无关系却又有着深刻羁绊的我,才是那个位置上她放心的人。”
“我被你弄晕了,你不是说,佐井已经死去,所以你已经被根部除名消档……”
“对啊,现在,请叫我数珠。”佐井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念珠,随口道。
数珠,其实就是念珠的另一个称呼而已。
“……”幻舞无语。
“嗯,姓氏要取什么好呢?啊,就叫风狸吧。”
幻舞看向床头桌上摊开摆放着的《日本妖怪物语》。
那一页正正写着:
风狸,别名风生兽。似貂,青色。火烧不死,刀砍不入,打之如打皮囊。用锤击其头数千下方死,但只要其口入风立即复活……
火烧刀砍不死,风过之后,便将重生。
幻舞不再追问。
追问没有意义。
佐井、不,也许现在得学着叫他数珠,他愿意告诉他人的理由他已言尽,而那些他不愿诉诸于口的,没有人可以问询。
“随便你吧,不过,就算你回到根部,以风狸数珠这个名字,毫无资历,你要怎么服众怎么担当首领一职?”
“我会从头混起的,不用担心,幻舞。快到晚饭时间了吧,你还不回去?晚了可没人给你留饭的哦。”
幻舞比了个凸的手势,转身出门。
风狸数珠回到了根部,从最底层的任务开始做起。
因为手受过伤结印速度慢了几十倍不止,他就狂练体术以弥补初时的不足,最后甚至以“擅长体术”而闻名遐迩;
因为右手无法再执笔,他换了左手开始从零练习绘画——虽然为了隐秘性他几乎不怎么用超兽伪画相关的忍术;
因为可怖的容貌和原貌并存的脸哪一半被看到都是个麻烦,他干脆戴上了新选的狐狸面具,将一切隐匿在黑暗里;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人,很多次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的他挣扎着爬起,将最后一个敌人诛杀,洗去一身血腥污秽,回到木叶。
一次又一次……
如同飞蛾扑火般执着,又如向阳的向日葵一般痴傻的坚定。
他终于正式成为了群龙无首的根部的新首领。
他也终于将人心动荡零散不安的根部重新收复成彼此信任结实如铁的整体。
他平静地半跪在纲手面前,“纲手大人,我已经完成了我的那一半约定。”
那么,接下来,就是您的一半了。
纲手如约将五尾封印入幻舞体内,同时安排了鸣人和“家世清白善良温婉的忍校老师千手木鹤子”的相亲。
所谓制衡,越是关系槃根错节,种种纠葛牵扯不干不净,越是有效。
他们注定彼此纠缠,以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形式,隐忍地于暗处守护。
纲手放心离去。
因为她已经为木叶选择了最强大的六代火影和根之暗影。
一明一暗,将会守护彼此和木叶,直到下一代继承那份羁绊。
与爱。
鸣人继任成为了火影。
六代火影大人,漩涡鸣人?
多么有趣的称呼,鸣人一定很高兴吧。
他应该去拜访一下未来的直属上司。他说服自己,慢慢一步步爬上那条从最底处的根部直升火影办公室的秘密阶梯。
推开门前,他迟疑了半秒钟。
虽然只是两年,却已恍若隔世。
他看见他转过身来,金发上落满阳光,眸子里是警觉锐利的冷意,如同极北终年不化的冰海。
他的手要紧紧握住刀才能勉强抑制住伸出去把鸣人肩上粘着的一根金发拿下来的冲动。
他,已经不能是那个和他曾经如此亲密的他。
一切从零开始。
一切从命名开始。
一切其实才刚开始。
“初次见面,我是根部的新首领,风狸数珠。”
——我曾跋涉过十年的刀山血海,遇见你。
——不禁觉得上天真是太便宜我了。
——然后我被打回地狱,叹息着书上写的果然不错,天底下是没有被凭空掉下来的馅饼砸中头这种好事的,就算有那样幸福的人,也不可能是扎根于黑暗最深处的自己。
——或者说,没被这馅饼砸死,算我好运?
——没什么,不过从头开始。
——再跋涉过一次这刀山血海,我又一次站在了你面前。
——与你擦肩而过。
——走到你的影子里。
——停住脚步,相背而立。
——守望你的背影,守护你的背影。
——和光相对的,是暗,还是影?
——对立双生的,互为宿敌纠缠不清的,暗?
——还是随之伴生的,互为衬托寸步不离的,影?
——我是影。
——而他是暗。
——他归来,不再是暗,而是你的左右手,你过命交情的兄弟,不会再有谁能伤害到你,我也没了寸步不离保护你的意义。
——为什么,我却不如想象中快乐?
——为什么,你也不如想象中快乐?
——没有暗,也没有影,光可否会寂寥?可会孤独?可会无助?
——那么,我做你的暗,我做你的影。
——我既是与你对立的黑暗,又是因你而生、为你而终的阴影。
——向日葵的头总是向着阳光。
——却从不会低头看背后的影子。
——以后,可就没有人站在你背后的影子里守护你的后背了啊。
——自己小心了啊,鸣人。
他眼前一切都再度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如同那十多年前的黑色火焰吞噬他的眼睛时一样,世界因之而崩塌。
寒刃破碎。
不必再来了,因为此处已无人等待。
风吹拂过被鲜血和火焰洗劫成焦黑干裂的土地。
碎裂的刀刃寒光依稀。
一丝嫩绿的小草从下面钻出头来,第一次沐浴在温暖黑暗的泥土之上明亮的阳光中。
风过之后,重生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在高桂同人里爬墙爬得很欢乐,半个月前还沉迷游戏去了……
如今我终于回来了,还有一篇,过几天吧。
感谢还没有忘记这篇被我坑到底的东西的人。
谢谢你们的等待。
☆、番外二 自此以后
慰灵碑沉默地屹立风中。
正如它被竖立起来这近百年来的时光一直度过的那样。
老碑石上的名字已经累了一层又一层,十五年前那一战后,终于是再也写不下新的,于是,木叶又添了一块新的碑石。
不少年纪稍大些的忍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