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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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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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好了!”
公孙敖不由大喜,此战,他心中最打鼓的,就是地势完全陌生,又极其险要,而匈奴各部密集,根本避无可避。以骠骑将军之飘忽灵动,尚在合黎山下遭敌人合围,也亏了他悍极,生生以连战多日的疲兵击溃了以逸待劳的匈奴人,反而斩折兰王卢侯王于马下,换了第二个……
卫青亦一笑,指着图先细细分析了一次河西的地理,特别是霍去病河西一战的路线,他人在长安,这图却不知反复想过多少次,地形地貌了如指掌,应变之策更是炉火纯青。此刻讲解,他已尽量深入浅出,饶是如此,其中精深之处,公孙敖唯有聆听强记而已,竟连个问题都提不出。
卫青一面讲,一面又在心中迅速想了一遍,二击河西不同上次尚有试探之意,此次目标意在全歼河西驻敌。要做到这点,需以两路兵马,深入河西走廊,做大迂回,切断匈奴二王的后路。入河西的两条路,一条去病已走过一次,算是摸透了,但缺点是,经他上次这么一打,匈奴一旦闻讯,必先把注意力放在这条路上,幸而,路上的有效力量,也已被去病消灭得七零八落。另一条,却是要经过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座沙漠,路途之险,不要说是汉军,就是匈奴也罕至。
迂回穿插,说来并不复杂,实施起来却是千头万绪,真正能做到位更没有几个人,说白了,这战术考验的是主帅对全局的掌控判断能力。卫青心里有数,目前汉军诸将骁勇者多,但有这视野和统筹之力的……别的不谈,只如霍去病取食于敌这套补给方法,就不是谁都能复制的。这第二条路,公孙敖恐怕走不通,卫青在心中摇了摇头。
这两条路,早在霍去病出征前,两人已就河西之战的第二阶段做过假设。卫青清楚,去病有这个实力,能在首战河西后几乎不加整顿旋即挥师再战,而他这次专程把地图送回来,说明他必和自己一样,已把目光放到了第二条路上。长途奔袭的意义,在于攻敌于不备,北越沙漠两千里,深入敌军腹地,这样的距离,匈奴必定无法置信,此路险虽险极,若真走得通,确是插入河西匈奴要害的最好角度。是以,卫青亲审了日碲和其他的匈奴俘虏,以做进一步的确认。卫青又看了一眼那图,再次下定决心,把难走的那条路留给霍去病。

元狩二年夏,汉军再次兵分四路,全面出击。西线以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两万出北地再袭河西,合骑将军公孙敖亦带两万骑,沿霍去病首战河西的路线前进,两军分兵夹击河西匈奴,约以祁连山下的浑邪王庭会师。此外,飞将军李广则与博望侯张骞在北线出右北平以击右贤王部以做佯动牵制。
消息传到匈奴王庭,伊稚邪再急召诸王议战。匈奴诸王近年连战皆北,只觉昔日全不放在眼中的汉军,龙城以来竟似脱胎换骨,无论战马还是箭术,已俨然凌驾于匈奴之上。
别的不谈,河西之地,浑邪休屠两大部落经营多年,一路更密密麻麻驻扎了无数匈奴小王,这样的铁壁铜墙竟被那骠骑军剖心契入。那汉骑在此穿插自如仿若无人之境,行踪更诡异莫测,不但捉不到它,反让一路驻军疲于奔命。更兼这股汉军春季才袭河西,竟能瞬间就整顿完毕,挥师重来,如此强悍的战力闻所未闻,未免令人胆寒。
只此话说出来,难免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众人只能连称汉军狡诈,又怪新近惨败的休屠浑邪二王无能,以十万之众,居地势之利,竟被一万人打到溃不成军。
大单于伊稚邪耐着性子听了良久道:“既屡次吃了汉军狡诈的亏,诸王认为这次汉军主力意图何在?”
自信王赵信建言:“汉军虽分兵四路,其主力必仍以霍去病为主,也就是说汉天子的目标仍在河西。”
众王皆无异议,于是浑邪休屠二王指天发誓,雷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棵树,必定拼死为大匈奴守护住河西这片水草肥美的草原。
二王归去不敢怠慢,派出侦骑无数,得知公孙敖部一入河西便已迷路,进展缓慢,而霍去病部自出北地后便在沙漠中失去了踪影。浑邪休屠二王惊喜莫辨,所喜者,腾格里沙漠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两千里绝地,自古过者九死一生,汉军不熟悉地形,竟敢自赴死地,真是昆仑神庇护!惊者,却不知是否其中有诈,只能派侦骑不断监视公孙敖部的动静。

此刻,霍去病却已带着大军静静穿越了两座沙漠,到达了相约会师的祁连山麓。回头看那两座浩瀚的沙漠,霍去病也不由暗暗心惊,沙漠中白天烈日当头,夜间却奇寒入骨,这样的气候闻所未闻,更不要说千里沙尘蔽日,纵然是作为向导部队的数百胡兵也都几度迷失了绿洲的方向。可,他的骠骑军毕竟还是走出来了,看着全军依旧笔直如标枪的脊背,年轻的将军心中陡然而生一阵自豪。所谓迂回作战,只要不被敌人发现而到达了指定目标,基本也就成功了一半,下一步只等公孙敖部合围而已。
夜寂无声,那是种大战前特有的寂静,霍去病一个人在等侦骑回来。他上次六天横扫五个部落,力求不给匈奴任何喘息的机会,一路都匆匆而过,并没时间细看这河西风光,只记得燕支山下的燕支草灿烂华美,红如汉军的旗帜。
直到这一刻,霍去病才发觉,河西之地竟雄伟壮丽如斯。那草原一望无际,雪山巍峨,山势越往上便越峭拔险峻,夜空中浓云被朔风吹得层层叠叠,低低的压在地平线上,气势如同千军万马蓄势待发,一颗极亮的北斗星却破空而出,稳稳的横在天际。
仰望北斗,霍去病不由微微一笑,忽然有些神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卫青还在建章营,不当值的日子,他常拿卷兵书带自己一起躺在渭水边,一看就忘了时间。自己那会儿很顽皮,常把那人气到跳脚,发誓要和自己绝交,他每次跳完脚绝完交,就又搂着自己看天上的北斗,教自己辨别方向,却不知道,在自己心中,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比北斗更清晰。
细想起来,自己人生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有这个人大步走在前面,是他给自己讲了第一个打匈奴的故事,更是他教会自己,何谓汉家男儿的担当。若没有这个人,霍去病不知自己今日能否站到此处?
犹记行前那个大雪中的黎明,天还未亮,卫青与他一起策马去大营,两人在河边停了停。那一日,也是看着天上北斗,卫青似乎想得很多,眉头深皱的对他说,汉匈战事不断,不是因为匈奴凶恶,或汉廷软弱,而是匈奴为游牧民族,汉为田耕民族。游牧一族无法自产自足,所以天生以掳掠田耕一族为生。是以,唯有予以重击,让狼畏惧,方能以战求和。
年轻的将军只淡淡扫了眼浑邪王庭的方向,扬了扬眉,依旧看着那北斗出神,河西风光壮阔如斯,卫青必定也会喜欢。下次,他定要邀那人在此同驰,同饮酒泉之水,同看祁连山下的北斗,想着,霍去病不由负手一笑。

事情的进展,却出乎霍去病的意料。侦骑归来的结果是,并没有公孙敖部的任何消息。两军迂回合围,忽成孤军深入,即无后援,亦无其他部配合,打,还是不打?
同样的抉择,有四位老将在十二年前的马邑遇到过,那是龙城一战前的事,斯时汉军欲以三十万人马诱歼匈奴单于十万众,消息不秘,单于至而遁。彼时处境多少好于此刻,一来汉军人数占优,二来马邑近在咫尺,孤军犯险的是匈奴,然,汉四路大军皆不敢一战。
打,还是不打?
打!霍去病只在瞬间就下了决心。从自己沙漠进军毫无阻碍可以看出,匈奴人料不到自己会从这个死角的位置出击。春季一战,自己一方面是探路,另一方面也是立威,同时尽可能的消灭有生力量。匈奴人必定是怕了,所以陈兵于另一侧,不想自己却改道转击其侧后。公孙敖虽迷路失期,却也正好分散了匈奴的注意力,其后方此刻必是空虚。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他,战机就在眼前!
只是,要怎么打?此处南有祁连,北有沙漠地障,原计划是借地利将匈奴围而歼之,以自己现在的兵力却做不到。所以,霍去病眼睛微微一眯,他要打掉伊稚邪颜面,逼得浑邪休屠两王无从交待。耍这种把戏不是他的风格,但也只能如此了,又看了眼天边北斗,霍去病陡然而生一种遗憾,若卫青在另一侧。

先送到长安的是几个坏消息,飞将军李广在右北平遭遇了右贤王部,博望侯张骞却迟迟未到,敌众我寡,飞将军部虽然骁勇,却也几乎全军覆灭。然后,又传来了合骑将军公孙敖部也迷失方向的消息。把这几条消息连在一起,骠骑将军的下落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自从第一次河西大捷后,宫中基本已消失的对刘彻对河西用兵的种种质疑,再次悄然出现了,只是这次,冷眼旁观者居多。
三天后,对一连串坏消息不为所动的刘彻终于等到了他最关心的战报。汉家究竟将星灿烂,骠骑将军斩首三万余级,而自伤不到三成,除了一众匈奴贵族俘虏外,更让刘彻得意的,是报捷来使还捎回了首匈奴人的悲歌: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刘彻见而大喜,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诏书以纪他这得意门生的战绩,并就此春夏两战,累封骠骑将军近万户,随行者如赵破奴等亦皆封侯。铁血两战,至此,朝中诸公始知骠骑将军这四个字的份量。
而骠骑一枝独秀的同时,其他三路军队则纷纷消爵的消爵,功过相抵的功过相抵。枯荣之下,骠骑之名一时无二,长安年少,谁不想学骠骑将军马踏河西?

盛夏的长安下了场大雨,空气中顿增清凉之意,大将军府平安祥乐,下人忙碌中,脸上都带着喜色,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着河西大捷。
放下地图,卫青想到院中走一走,一起身,忽觉膝盖有些僵。说也奇怪,去病出征时,他比谁都镇静,这会儿仗打赢了,人就快回来了,他却突然后怕了。
诏书记录了汉军的辉煌战绩,陛下盛赞了他那得意门生的天生富贵,文臣谈论着骠骑将军之天幸,只有他这身经百战的将军明白,合黎山下与折兰王卢侯王短兵相见自损其七的意义,孤军深入敌境两千里横穿戈壁之凶险,天下再没谁比他更清楚……
平阳公主在院子的另一角看着卫青,只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看着雨色出神,他的背挺得笔直,捷报归来,也不见他有特别欢喜之色。这个样子,若叫别有用心的人见了,或许会以为他这做壁上观的大将军有今昔之慨。平阳知道不是的,事关他那宝贝外甥,就是自己拿话去劝他多想一步,他也不会听一个字。这个人,看似平和如水,其实心中自有定见。平阳心中只是奇怪,她素来擅长看人,但对卫青,无论是当年那个少年,还是如今的大将军,她看得出他的才华胸襟,却还是一贯的不知道他那极温和平静的神气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卫青出门时雨已小多了,是平阳告诉他,皇后盼他得空儿去一次。卫青心下有点愧疚,想必是为了小太子的事,姐姐已和他提过几次,道是陛下嫌据儿的性子太软,想要自己教他一点剑法。这话也说了有大半个夏天,自己的注意力却尽数放在了河西,也难怪姐姐上次嗔他只是去病一个人的舅舅。卫青无奈一笑,去病那脾气,偏陛下喜欢,近来更张口闭口天子门生,恨不得是半个儿子,可去病和据儿,那性子却真不是他这舅舅教教剑术就能扳成一样的。
他走到殿墙下,忽听一阵清幽的琴声传出来,情致缠绵,卫青知道抚琴的是卫长公主刘妍。姐姐几个儿女中,妍儿居长,品貌端丽,最是聪明娴静,善解人意。她当年出世多少缓解了陛下无子息的疑虑,从而稳固了陛下的皇位,是以陛下最疼她,如今也算是姐姐的好帮手了。卫青正想进去,却听里面的少女低声唱着:“有一骠骑兮,在河之西。”

八,何以家为

元朔二年夏末,骠骑将军奉旨班师还朝,王师回到长安之日,百姓拥到街上,夹道争看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年方弱冠,已是军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的万户侯,真是为将当如霍骠姚,天下谁不艳羡?
自霍去病归来,汉天子刘彻对他那得意门生爱重愈盛,对其部下也不吝封赏,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从骠、宜冠两个封号,在有心人眼中,陛下这是不费余力的为骠骑将军立威,其手法,与当年陛下重用大将军,却弃用一众老将军,直如出一辙。看看没有丝毫谦逊之意的骠骑将军,再看看平心静气的大将军,许多人心中不由暗暗感叹,也真亏了大将军好涵养。

外间闲言碎语不断,只道君心莫测,话题中心这两人,却同在家中一树浓碧下对弈。
这座将军府,就是昔日的车骑将军旧邸,卫青是个省事的人,后来封了大将军,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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