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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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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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一愣,想起平阳的话。不愧是姐弟,平阳每说陛下,总是一针见血,这点卫青自叹弗如。虽说入仕也十余年,卫青自问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陛下,此人雄才大略,诚千古一帝,这样的人性格如海之深,复杂多变,又有谁能看透?窦婴?董仲舒?还是主父偃?没有胜算的事,卫青通常不做,他索性不猜了。
“臣不敢以家忘国,匈奴有了赵信,必对臣严加防范,而骠骑将军此战之策大异于臣,可击匈奴以出其不意,是以臣认为,骠骑将军是此战的最佳人选。”
刘彻听了,只一哂道:“大将军越来越会说话了。”
卫青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只把眼睛低了低,半晌,却听陛下道:“仲卿和朕下盘棋吧。”
刘彻自己知道,天下人没几个愿意陪皇帝下棋的,棋力弱的是自暴能力不足,棋力强的斟酌输赢更是难为,赢了,唯恐扫了天子的面子,输了又恐被怀疑是城府太深。这种事,难为大将军下了这些年。
两人各持黑白,走了起来。棋如其人,刘彻的棋路纵横开阔,气势惊人,擅长察势借势,一盘棋他不用摆到三分,就能看透,一看透就敢下重手,最厉害的是能让对手按照他的意思走下去。卫青的棋一向走得很稳,看起来也很平正,不似玄机深藏,可若你信了他,和他这样走下去,他那一厢是滴水不露,而对手的破绽却会被他一一引出来,和他用兵一样,不出击则以,一击必中,而且除非他出招,否则就绝对看不出其杀招所在,等到真的被他围住了,这么说吧,就是这会儿把霍去病那小子扔进去,恐怕也救不出自己来。通常两人对弈,若刘彻输了,那是中盘细节处理得不好大意了。若卫青输了,则是那局实在没什么空子好钻。算起来,倒是刘彻赢的次数多些,只是刘彻若败,便是大败,换了卫青,输极也是有限。
这一盘,却是卫青输了,刘彻不用点子也看得出,虽输也依旧输得不疼不痒,近乎平手,若非也下了这么多年,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故意让棋,或许,他还就真让了这么多年?想到此处,刘彻淡淡道:“大将军的棋风越来越是稳健。”
他这话说得似贬还褒,语气平静之至又似风雨欲来,神气和悦讽诮各居其半,多种心思瞬间融汇得出神入化,饶是卫青看惯了这张“帝王相”,一时也不知这位天子是喜是怒,只好就棋论棋道:“这盘是臣输了。”
“朕看,是大将军太过惜子了。”
刘彻的语气陡然一冷,卫青又一愣,见他突然怒了,忙起身跪下,他今日枯坐已久,是有点走神,一时未加深思就答道:“臣罪当诛。”
果不其然,又来这套,他每见自己不说这口头禅就不痛快了?!刘彻这下眼睛真眯了一下,见那人果然处变不惊,虽小心跪在自己面前,面上却没多少惊惧烦恼,更不加丝毫解释,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已练就出了泰山崩于眼前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看着他那一脸谨慎恭敬的大将军,刘彻蓦的觉得这张脸可恶得有些熟悉,没错,和那小子答他“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古兵法”的神气简直一般无二!礼节语气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偏偏让人心头火起,虽说面相上一者平和一者嚣张,那骨子里的神气却是一模一样,原来出处在这里。
卫青见他神色越发不悦,正斟酌着再措辞请罪,刘彻却又忽然一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道:“朕随口一句,仲卿不必太过小心,去看你姐姐吧。”
那人已走远了,刘彻独自安坐不动,只看着那盘输得不疼不痒的棋。

卫青才一进姐姐的居处,便听一个清亮的童声叫着“舅父”冲过来,卫青一笑,俯身先顺手把小太子刘据扛在肩上,另一手揽着后来的石邑公主和诸邑公主。三个小孩吵作一团,只有与皇后同行的卫长公主徐徐上前很是端庄的行了一礼。
“青弟,可有去病的消息?”
卫青看了眼三姐,卫子夫盛年已过,特别是和及笄之年的长女坐在一处,皇后的服饰再华贵,也有淡淡的憔悴之意。陛下后宫多宠,王夫人等宠妃也已生子,三姐身为皇后,日子并不容易。卫青每次看到三姐,都有些温和的不忍,他因此便加了几分小心道:“想来快有了。”
“他出去这么些日子,怎么就没一点消息,你这个做舅舅的,倒也真放得下心。”
卫青闻言微微一愣,这已是今日第三个人问他何以如此放心了,难道真是自己的反应异于常人?
鸿翎急报迟迟不到,朝中宫里,无人敢在刘彻面前谈起,但私下却难免交头接耳,刘彻看在眼里,不言不语,只眉头皱得深了些。唯一波澜不惊的,只有大将军卫青。卫青擅长等待,每逢大战他总是特别冷静。他曾对去病说过,所谓主帅,就是要承受人所不能忍的巨大压力,谁都可以焦躁,唯独主帅不可!所谓战机,往往就是敌我耐心彼此消磨中忽然闪现的,唯有心平气和才能审时度势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瞬间。卫青觉得,他人在长安,心境之静却如在河西。

河西的匈奴正被一股神出鬼没的汉军搅得乱作一团。
汉朝皇帝令骠骑将军征河西的消息一早已传到了匈奴王庭,据自信王赵信的探报,来者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年不过弱冠。得知来者不是卫青,赵信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无论为了匈奴,还是从个人情感,他都不愿和自己素来敬重的大将军兵戈相见。至于霍去病,赵信只记得昔日常见卫青把他带在身边,舅甥之间亲厚异常,除此之外,那个少年冷傲沉默,他也不曾十分留意过。
当然,大将军的子侄自非凡品,上次漠南一战,也足见此人勇悍。赵信不敢轻敌,遣使于河西二王,命他们小心戒备,特别留意汉军辎重粮草的补给方位,待其深入,借机断其粮草,再作合围。
河西二王接报,却嫌他未免小题大作,不过是个年轻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带了区区万人就敢深入河西?用汉人的话说,这犯的是兵家大忌,他这样孤军深入,到时插翅也难逃。
谁知这股汉军过河之后,就忽然消逝如风,河西二王最初也未放在心上,以为这小子大概在草原上迷了路也未定。但,寂静只维持了一瞬,旋即就是雷霆一击!
六天,五个部落,无人能敌。
没人能阻止那位年轻的将军。
甚至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幸存下来的人说,这股汉军与以往截然不同,根本就没有粮草辎重。
来无踪,去无影,等你看到他的时候,已什么都迟了。
没遇到他的人说,汉人奸狡。
这股汉军的人数不多,只要能围住他,我们可获全胜。
但,前提是我们能抓得住他。
有人有这样的运气。
合黎山麓,折兰王和卢侯王的重兵以逸待劳。
遇到了这股已连战多日的汉军。
血红的旗帜,红袍黑甲,白刃霜寒,数千骑整齐如一。
一位少年将军一马当先。
清晨的阳光太过耀眼。
有那么一瞬,崇尚狼的北方民族以为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天狼!

鸿翎捷报是半夜送到的,喜的刘彻派人把卫青急召进宫。霍去病六天横扫了五个部落,过燕支山千余里,斩折兰王卢侯王,擒浑邪王子、相国、都卫多人,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好!高歌猛进,长驱直入,不愧朕的冠军侯!”
刘彻有种难抑的兴奋,这小子打得漂亮,不枉自己疼他,更重要的是,经此一战,刘彻看到了汉匈局势下一个转折点的可行性!他的冠军侯已彻底帮他验证了“寇可往而我复亦往”的战术!
比起雄心万丈的陛下,卫青只用心看了一遍战报,读到其中一个地方时,他的眉头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正色道:“陛下此刻可以策划下一步的军机了。”
刘彻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大将军以为如何?”
“匈奴有句谚语,雷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棵树,但……”
“但朕偏偏要故技重施!”
刘彻神采飞扬,极满意的看了一眼他这位股肱之臣,虽不贴心,但说到匈奴,知他者莫过大将军。他的大将军却只极平静的答道:“但愿去病不负陛下期望。”
刘彻呵呵一笑,却见那人已全神看着地图,一面看一面道:“陛下,臣斗胆已抽调近万军马到边境,另外箭矢也准备了一半,这样骠骑军的调整时间可以缩到最短。”
刘彻笑容微敛,却点头道:“大将军想得很好,还有什么事?”
“臣认为,或许应出另一支骑兵,佯动策应。”
“很好,朕有意让骠骑将军在边境调整,派公孙敖前往,另叫李广出右北平策应。”
他的大将军似乎没留意到这一战仍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恭敬道:“陛下圣明,臣还想见见那位被俘的休屠王子,不知?”
刘彻仿佛心情极好,只一挥手道“准!”
卫青看看他无话,便告退了。却不知刘彻在背后看着他,目光略有些复杂。大将军为了外甥,就忘了避嫌了?

七,在河之西

休屠王子日碲被送到长安时,忆及被俘经过仍如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那一日,他的父王和浑邪王一起以重兵在必经要道上严阵以待那传说中的骠骑将军,汉军铁骑却从不可能的角度,于暴雨夜无声而至袭击了休屠王都,风起刃落直如神来之笔,迅雷不及掩耳,一切已成定局。日碲和族人世代祭天的金人一起,被那年轻的汉人将军,当作一件小礼物,随意献给了汉朝的皇帝。
匈奴人崇尚英雄,是以,当他知道骠骑将军的舅舅,早就威震大漠的汉朝大将军卫青要见他时,日碲把头俯得很低。
“你不必紧张,我只想问你,如何在夏天穿越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
出乎他的意料,大将军的声音温和,甚至很好听,虽然他听不懂。日碲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岳峙渊停,风华正茂,这是他多年后汉话说得不错时想到的最好的形容词。而这一刻,日碲只觉得,这位战绩赫赫的汉家大将军,原来竟是个堪称儒雅的青年男子,神色从容,气度宽宏,不带一丝剑拔弩张,眸中却有种洞察一切的睿智,让日碲禁不住低下了眼。
听了译官的翻译,日碲又是一愕,他是休屠王子,明白这问题背后的涵义,只有些不敢相信汉军会有如此凶险的计划。腾格里沙漠,那是两千里绝地,飞鸟都罕至,换了第二个,日碲多半只觉这人是疯了,可,他是亲眼见过骠骑军的人,若是那个魔鬼,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日碲心头寒意顿生,他沉默片刻,斟酌着说了几个字。
匈奴人相信力量,是以日碲愿意对这汉家大将军跪拜,但这并不代表,他肯在这种问题上说实话。日碲也是马上长大的草原汉子,不是个懦弱的人,自被俘后就一早做好准备,可,不过几个问题后,他的背上竟已见汗。这从未去过河西的汉人,竟能知道这么多,了解得这么深,看似平和,却句句切中要害,这已不是日碲愿讲或不愿讲,而是在这人面前,他根本无从隐瞒。日碲忽然意识到,方才迫他低头的究竟是什么,这位锋芒内敛的汉家大将军眼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与那魔鬼般的骠骑将军其实一般无二,这同样的气势让日碲低下了头,终于诚实说出了沙漠上绿洲和流沙的位置。

卫青突然造访,公孙敖略有些狼狈。他和卫青已故的兄长卫长君是很好的朋友,是故当年卫青被馆陶长公主所困时,他二话不说带了建章营的兄弟前往相救,只是,公孙敖那时做梦也想不到,他救的会是一位汉家的大将军。这么多年,大将军是个厚道人,一直待他很好,他被定罪消爵时的赎金都是大将军为他交的,相从出征几次,大将军也都平心量材器使。相交至今,无论对大将军的为人还是军事才能,公孙敖唯有敬服而已。
是以,这次陛下命他领兵出西路,与骠骑将军各带兵两万再击河西,却把大将军留下作壁上观时,公孙敖微觉有些尴尬。当初定计时他在场,骠骑将军那个看似几近不可能的计划,陛下恐怕还有几分放手一搏的意思,唯有大将军看到了其中的可行性。也对,骠骑将军是大将军一手教出来的,彼此默契自非外人能解。公孙敖心中只略有一丝模糊的疑问,为什么这次的主将不是大将军?难道陛下真对大将军有所忌讳?但陛下又交待,行军路线,多听大将军的。
公孙敖这点狼狈卫青看在眼中,只作不知。也不只是他,近来朝野诸人看到自己,常不约而同的露出这个表情来,不过卫青此刻还顾不得这,他此来是另有要事。
“请看这张图。”
卫青不加寒暄,便打开了一张很大的羊皮地图,正是河西的军略图。公孙敖一看不由一愣,此图的细致,甚至远远超过了陛下给他的那张。卫青见他的神色便道:“这是去病送回来的,我已查问过匈奴俘虏,印证无误。”
“这太好了!”
公孙敖不由大喜,此战,他心中最打鼓的,就是地势完全陌生,又极其险要,而匈奴各部密集,根本避无可避。以骠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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