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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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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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能见到苏武了,李陵越发的睡不着,夜籁无声中,他把自己的一生又想了一次,始终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万般皆是命,最后,他只能这样归结。说也奇怪,他正这样想,却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叫他,似是苏武。李陵一喜,连鞋也未曾穿,便从帐中跑了出来。
夜色如漆,有两个男子站在不远处,一个正是苏武,另一个负手背他而立,黑暗中只见他的背脊笔直。李陵一怔,他依稀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只极力分辨,却全然想不出,苏武会带谁来看他,却见那人转过身来,只淡淡看着他,眸中不见喜怒。
骠骑将军……
李陵愕然,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李、卫两家,恩怨良多。先祖李广以飞将军闻名天下,可自从烈侯龙城一战,冠军侯漠南称雄,军中只知大汉有双璧,谁还记得那至死无封的飞将军?更何况,先祖李广李蔡,两人的死,恐怕都和烈侯有些牵扯,他的三叔李敢更是身死在那卫青手中,而眼前这个人,他与烈侯是舅甥之亲,同气连枝,亲厚无比,当年贰师对他说过,烈侯动手杀人,实是为骠骑免祸。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这位骠骑将军,大汉战神,又何尝不是每一个汉家男儿少年时的信仰,为将当学霍骠姚,封狼居胥,横刀瀚海,方不负此生!当日兵败被俘,他心中何尝没有想过,若领军出征的仍是大汉双璧,数千将士,何至如此?
烈侯去后,骠骑失宠,久病沉寂,自己那时不是不痛快的,总算苍天有眼,让他李家的仇人有如此的报应。自己后来也曾在宫宴中见过他,只觉那人冷冷的,似乎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不久前,自己听匈奴人说,他又回来了。不愧是昔日的战神,十几年不战,依旧锐利如斯。李广利也是几番出征之人,拥八万之众,竟被他略施小计,顷刻覆灭,敢不令人胆寒。
如今,这个仇人不仇人,信仰不信仰,竟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难为他千里跋涉孤身犯险就只为诛杀自己这个叛臣?若如此,李陵却不想拔剑叫人,他只想问一句,将军就以为李陵真的已降匈奴!?
他到底还是没问出来,只木立当场,心中不知当哭当笑,唯这一次,他却真的不畏死了。那人果然上前一步,却只道:“李陵,随我归汉。”
“……诺。”
他原想过,无论那人说什么,纵然利剑相加,也不能让他口吐一个“服”字,他是李家的子孙,两代的血仇,纵然身死,也不能再在这卫霍面前服软!
可,这句话他等了太久了。

不经不觉,就到了征和二年的春天,汉匈自太初四年酒泉一战后,竟已近两年只有摩擦却无战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匈奴经酒泉之挫,见霍去病重出,知道此人一向心狠手辣,喜欢乘胜追击,犹记当年两战河西不过相差数月,以为大战在即,为存亡故,全民誓师,着实准备了一个冬天。不想,直至征和元年夏,汉军仍只在边关整顿,安静得不可思议。
此时赵信已去,新单于和卫律商议良久,趁秋收麦熟,派了万骑改道雁门洗劫,也是试探的意思。不想,汉军不曾应战,而匈奴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就匈奴举族备战的这半年功夫,汉军却在修葺长城,完善防线上的烽火台,其侦骑几乎无处不在,匈奴初动,汉庭便已有预警。一旦匈奴来袭,汉军便坚壁清野,退入堡垒固守,如此一来,汉军虽示弱不战,匈奴却也没什么缴获。
这方法说起来简单,细致实施起来却难,何况费再大的力气做得再好,也只是个不败之局,并无尺寸之功,不想昔日纵横天下,逐北追亡的霍去病,也用了这法子。卫律闻讯大为诧异,一时却也不知当如何破解。
他都如此诧异,汉庭就更是哗然。谁能想到,骠骑将军会用这样龟缩的战法?竟任由匈奴扰边?岂不灭了汉家的威风?莫非真是多年不战,锐气殆尽之故?很快,又是一片窃窃私语,有人道,骠骑身体大不如前,不是他不想战,实际是已不能战。亦有人道,骠骑是在酒泉一战中受了伤。还有人道,这样龟缩,一时也还无碍,但日久下来,岂非又回到了当年送公主和亲的境地,若先帝还在,岂容骠骑不战?
可惜,群情再是激愤,也只能说说。酒泉一战后不久,新帝赐婚,光禄大夫霍光娶了新帝寡居的姐姐卫长公主。新帝性情宽厚,他在内政上倚重霍光、金日碲,亦召卫伉、卫不疑、卫登入朝相襄,并将边疆事务全权交给了大司马骠骑将军,但有奏报,言听计从,鼎力支持。霍光为人谦逊聪敏,金日碲端正,卫家三子虽欠其父的眼界韬略,却都持重谨慎,这些都是实心做事之人,朝政上合作得十分融洽,事事井然有序。
霍去病倒也不是全无作为,每每有人议论得多了,他在屯田养兵之余,偶尔也派支队伍出去,却充其量只是袭扰,烧烧草地,夺些牛羊回来,从酒泉后接连两年,端是一场像样的战事都没有。朝中有口齿伶俐的叹息,昔日骠骑一战,擒匈奴贵族以车载,斩虏万计,如今的战绩,却是烧牧场几片,得牛羊若干了。一时间,真是亲者痛,仇者快,皆觉他早年的传奇已是生生被他自己砸了一半。这还是厚道的,只叹骠骑自毁其名。不厚道的,却道什么骠骑,怕是夸大其词,也不过就打过三战,多半还沾了他舅舅的光,如今不战,才是为了全他的名声,若他一败,也就是个贰师,恐怕还不如李陵。任人说什么都好,骠骑偏就无动于衷。

河西草原的春天份外明媚,李陵走进大帐,却见霍去病正和苏武下棋,赵破奴亦兴致勃勃在一旁观棋。霍、苏两人同岁,因为卫青和苏建的关系,从小就熟,是以,霍去病一解酒泉之困,便亲自把苏武带了回来,汉天子感苏武持节忠贞封为列侯,并让他在军中帮骠骑参谋。
霍去病见了李陵,便示意让他也坐,李陵本无要事,兼兵家没有不爱棋的,便一起观棋。李陵一看便不由一笑,原来霍去病竟让了苏武九子,棋盘初始,便已是密密麻麻的黑子,这还怎么下?
苏武见他的神色,只一笑道:“少卿,将军第一次学棋我就已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更望尘莫及,原让他再多让几子,他偏不肯,你要帮我看看,下次要他让几个子才能平手下一盘。”
李陵归汉以来,虽汉天子念李广之故不加追究,众人亦都前事不提,他自己却总有些自行惭愧,常自己独处,直到近来才渐渐好了些,是以,他还是第一次看霍去病下棋。霍去病的棋他虽未见过,苏武的棋他却是极熟的,李陵心下一动,他素知苏武纵非绝顶高手,但棋已入一流境界,更兼他的意志极坚,百折不挠,平日纵是棋力比他高的,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何以今日承让了九子依旧如此谦逊?
他是经历过挫折的人,当下只客气了几句,并不多言,有心要看清楚些再说。这棋下得有趣,开局明明是密密麻麻的黑子,以苏武这样的棋力,江山顿时固若金汤。李陵含笑看着,却越看越感惊奇,霍去病的棋明明很平和,一如他现在这个人,从容恬淡,没有一丝的杀气,可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原属黑子的铜墙铁壁竟一一土崩瓦裂。
此时,李陵已知苏武并非谦逊,两人棋力相差太远,而最令他惊异的是,棋到中盘,他竟还看不出霍去病的深浅。李陵几乎不再看苏武的棋,只用心看霍去病出子,他们都是兵家,但凡兵家出手,必有痕迹可寻,说是棋戏,何尝不是黑白两军生死荣辱之战。可他看了许久,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那不是设计,亦无深心,仿佛只是那人有种什么力量,只要他愿意,就能任意引导摆布对手,直是随心所欲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未尽全力。李陵至此,忽然明白霍去病为何只肯让九子,让得再多些,这盘棋在他也没什么分别,他是不愿在旧交面前过分炫耀啊。李陵心下微微一凛,不由心道,此人用兵如神,我不如也。
李陵昔日也是自负的,他生得稍晚,没赶上漠北的终极之战,虽说以他那时的年纪,骠骑便已上过战场了。怎样都好,早年的时候,家人也好,甚至先帝都特别看重他的才能。那时,烈侯已逝,骠骑久病退隐。先帝最是爱惜才华的,曾对他寄予厚望,加意的栽培,人说,帝恩比得当年对骠骑将军。
可李陵自己却知道,先帝说得最高的一句评价仅是:“有些骠骑的影子”。他曾不服,且不说两家恩怨纠葛,大丈夫顶天立地,谁也不愿做别人的影子。后来受了那样的挫折,也只觉得争强斗胜毫无意义,万般皆是命而已。直到今日,他才突然明白这其中的差距,天下,原来真有这样的天之骄子。
他心中正如此想,偏苏武已认输了,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少卿的棋下得比我好得多,替我报仇如何?”
李陵忙道:“子卿兄过誉,断不敢当。”他顿了顿,终于极诚恳的对霍去病道:“将军的棋出自天赋,恐怕天下没有敌手。”
出乎他的意料,霍去病一愣,却道:“昔日我与大将军对弈,大将军让我到中盘,依旧不能一胜。”
他完全是陈述的口气,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赵破奴听到大将军的威风,不由一乐,顿时眉毛一扬,直如有人赞他,苏武亦是点头微笑,唯有李陵一愕,这次却连脊背都出汗了,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样如天之骄子般的骠骑将军,竟如此心悦诚服的钦佩他的舅舅烈侯。他记得祖父去世后,三叔刺烈侯不成,“三子封王”一折后,亦自知骠骑必定报复,请了司马迁来,以后事相托。那时司马迁眉目俱动,道是卫霍滥杀无辜他一介文人挡不住,可他正在写一部史书,将来定要将这事如实写进去,让后人评说!那时,自己只觉得悲壮痛快,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方发觉难道竟错到这个地步?
昔日烈侯在时,先帝欲立烈侯之威,屡加特恩以示宠。李陵忽然觉得,那一刻,若,若他是烈侯,必定心有不甘。不世出的名将,何愁军心不服?就拿眼前这人来说,长安一度盛传,先帝一去,骠骑旋即大开杀戒,悍然处死江、苏等先帝近前之人,恐怕先帝之崩其中颇有情节暧昧。这么个嫌疑之人,在军前一站,仅凭他绞杀李广利那一战,有谁敢不倾心相从?如此两个不世出的名将,自己凭什么,竟理所当然的藐视了那么久?究竟错在哪里?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下了盘棋,便复又谈正事,千头万绪一直谈到正午,霍去病便留三人一起吃饭。霍去病吃饭一贯安静,他自己照例正襟而坐,李陵是心情激荡,食不知其味,苏武吞毡啮雪了几年,闷头什么饭都吃得极香,唯独赵破奴却有些说不出的感叹。他是从小跟在霍去病身边的,当年的骠姚校尉饮食讲究也是出了名的,以他对大将军那样心悦诚服,却也吃不到一处。每每要大将军捉骠骑将军,两位方能共饭,而霍去病被逼无奈把饭吞了,转头也必要偷偷溜出去,拉上自己和几个兄弟,另寻个大将军看不到的地方好好吃一顿像样的。赵破奴颇有些感叹,他这习惯自己记得清楚,此次一重逢,便加意要厨子做了些他当年喜欢的美味出来,谁知他竟都辞了,此后饮食清简,反而合了大将军在世时对他的要求。
对赵破奴这年纪的虎贲孤儿心目中,大将军卫青这人的存在,委实太过特殊,莫道他人无法相提并论,便是如今的霍去病,也不能完全的替代。念及大将军当年,赵破奴忽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不由就斟了碗热浆递过去道:“将军试试这个。”
霍去病看了那热浆片刻,只谢了一句,声音很和,整个下午,骠骑一直忙于案台前,偶尔,却也会看一眼,那碗始终未动已渐渐没了热气的浆汁。

征和二年夏、秋,匈奴又以万骑进犯,霍去病依旧严令汉军固守防卫,不得出击,结果也是如故,匈奴占足了气势,却没抢到什么东西,又呼啸而去。霍去病这几年虽行迹遍布边关,却只一味的用心屯田练兵,养马造弩,只做消极防御的种种准备,人在军中,却连他昔日最爱看的地图都少翻,唯一的动作是他又严令边塞各地与匈奴断绝了贸易。如此,不但朝堂中嫌他怯战的大有人在,就是军士们,日子虽过得不错,被嘲笑多了,难免也想与匈奴再一决高低。
这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李陵随霍去病一路巡视了河西几个牧马苑,总算当初设计得当,这些年萧规曹随管理合宜,军马没有什么太大损失。途中,李陵只隐隐觉得,霍去病看了那大雪,似乎竟有些开心的样子。
他此刻追随霍去病已久,知道他行事看似随意,其实莫不有其深意,众人如今责备他不战,焉知他其实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战机。李陵想起他前些日子还问过自己匈奴的体制,琢磨了一阵,缓缓道:“大雪后,匈奴必定受灾,物资不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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