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只冷眼旁观,见这后辈小子骤然忆起前世种种,神色先是一震,分明是伤恸莫名,但那也只是瞬间,便又很快控制住了,复是一派冷静平毅,自己这样的眼力,竟也再看不出他的悲喜。韩信心下微微一动,经此巨变,犹有这般定力,倒也罕见,算是孺子可教,他本没抱什么指望,见此倒有了点兴趣,稍感满意,脸色略和,却道:“卫将军就没什么想问本王的?”
“前辈要说什么?”
卫青这晚遇事太过光怪陆离,反而收敛了心神,应对越是沉着。韩信见他始终锋芒不露,不由一笑,他懒得再绕圈子,直接了当的道:“本王帮过卫将军一次,亦可帮卫将军第二次。”他特别在此顿了顿,见那人微有动容,方继续道:“只大丈夫恩怨分明,孤为昏君妇人所误,又为何要屡次助你这汉室忠臣?”
他这话锋忽然一转,饶是卫青多少有些想到,此公重现人间,必有所憾,必有所求,却也不由被问得一愣,但他毕竟是天份极高之人,凝神想了想,顿解其意,这淮阴侯死而不平,竟是来劝自己谋反的。
卫青闻言一愣,也没立刻作答,只垂目深思,韩信亦并不着急,这种提议谁遇到都要好好想想,他已断定此人可以共谋,心下倒有些高兴,这小子没一口回绝,便必是有心动的地方了。
卫青想了许久,忽然眸光微动,依旧不置可否,只道:“想来前辈已先去会过去病了?”
韩信天资过人,平生最厌纠缠不清的蠢人钝汉,闻言又多了几分满意,自己已抢先走了那么多步,这小子竟能在这本应心乱如麻的时候将前因后果一点就透。
于是韩信也不否认,淡淡道:“本王曾两世设问霍骠骑,若长乐宫钟室中被困的是卫将军你,又当如何?”他忆及此事,不由又微露嫌弃之色,道:“可惜人人都说他大胆妄为,竟不敢拥兵而反,本王只好来找卫将军。”说着,漆黑的眸子忽向卫青一扫,端是锋利如剑。
卫青不为所动,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只一笑,似骄傲又似无奈答道:“我若不在,他还有什么顾忌?”
这次却是韩信一愣,直如醍醐灌顶,他是罕见的兵家奇才,人情世故却颇不如常人,性情恃才傲物,虽然聪明绝顶,却往往失之于偏激,为人处事上总少些周全。他之所以两世都在卫霍间选了那一霍相激,是他心里明白,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姐姐是皇后,如此束手束脚,是不太可能如他所愿的。若非那姓霍的小子两世只斩钉截铁的给他同一个答案,韩信根本不会来这里。但他也反复想过许久,却不知那姓霍的小子为什么始终不肯一战?
他是真未想到,卫青会说出这句话。这么难解的一道题,这个人却给了他一个选择,一个他想要的,看似可行又有些可疑的,更与最初设想不尽相同的选择。
韩信一时有些疑惑不定,却见那人走到了这一步,仍是一派心平气和,却在一言间,能对他自己下这样的狠心。只这一刻,韩信倒真觉得,能瞬间有如此决断,这人绝非仅如面相上那样平和,骨子里确是和他自己一样,是能驾驭百万兵的人,亦真接得起他那大将军的位置。韩信神色微冷,到底由衷道:“霍骠骑好幸运,有将军这样的知己!”
那一瞬,韩信的神色异常复杂,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做了鬼也依旧如此,一时也不加掩饰,神色一改孤傲,竟是羡慕中有些伤感。他一生自负才绝,同代中人才辈出,亦是一代风流,并非没有比肩相知之人,萧丞相月下千里相追,陛下解衣推食以上将军相拜,那知遇之恩直至今日犹自没齿难忘,只恨枉为知己,那两人最终还是信不过他韩信……所谓知己,最难不在知,而在信,难得有一人能信,更难得有一人始终能信。比之这两个后生小子,不需一言,就能信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能不谓之遗憾了。
卫青见他动容,心下越发沉静,大致知道自己所猜不差,淮阴侯离世至今其憾犹存,他来劝自己和去病谋反,恐怕并不是为了江山,亦不是为了杀身之恨,却是为了昔日无人信他的那份缺憾。卫青不由就想,比起淮阴侯,自己实在幸运得多,二十余年相知相守,两世生死默契,彼此从未有过一丝二念。他心中温暖,不由低声道:“亦是我之幸。”
这两个性情迥异,处境相似又相异的千古兵家,目光微微一撞,心中均忽有一种奇特的感慨,不想竟有如此一会,更不想竟会共谋如此一事。韩信凝神看着他,似有惜才之意,久久却只是一叹道:“卫将军,本王不能确定,这样必能如我所愿,你可还有个理由给本王?”
卫青此刻已解其意,更是胸有成竹,缓缓道:“匈奴肆虐,亦是前辈之恨。”
韩信沉默良久,只道:“大将军好聪明。”
阳光和煦,自从三子封王以来,皇后殿中便总是如此的一团明媚朝气。卫子夫正带着些罕见的兴趣,领着几个小宫女调粉,所选的是上等宫粉,里面掺了些夏天采的白荷蕊,据说,以此敷面,最是褪斑养颜。
就在这一刻,外间忽然来报,久病不朝的大将军已在殿外,求见皇后,这可有丝突然,卫子夫擦了擦手,笑着迎了出来,盈盈道:“青弟来了,据儿都说很久没见你这舅舅了。”
卫青亦笑,却只淡淡道:“据儿自有三姐疼爱。”他的声音如常,其中却似有种说不出的冷淡。
卫子夫闻言微微一愣,忽觉面前的兄弟有丝陌生。往日他来看自己,自己每每对他诉说据儿的前途,弟弟的神色总是温和中混杂着些尴尬歉意和无奈,自己明白,这些宫廷中的事,家族的利益,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也并不快活,却始终很负责任的背负着这个卫家家长的位置,从未抱怨过一句。可这一刻……卫子夫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面上却反而没了最初的那丝不安,浅浅一笑,语声轻软,既亲切又埋怨似的试探道:“你这舅舅莫非不管据儿?”
卫青有那么一丝叹笑,他这三姐,真不愧是陛下的妻子,这些年也真是历练出来了。他静了静,目中微微露出了一些卫子夫所熟悉的怜惜歉意,更多却是她不解的,卫青似乎斟酌了一下语气,只看着她徐徐道:“三姐,去病也是自家人。”
他的语气并不重,卫子夫却感觉到了其中的份量,已是一愕,她的这个好脾气的弟弟,还是平生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仿佛她不再是姐姐,只是皇后。意识到这一点,她一时不觉,便如感受到什么无形的压力似的,反而微微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一点。卫青看在眼里,并没说话,反而喝了口水。
卫子夫也不说话,却亲自又给他添了添水,她似乎使借这个动作沉思了一下,她可以有很多解释,这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原本得出的结论就截然不同。她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霍去病出乎意料的合作,最多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然而有些事,纵然亲如姐弟,或许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最终,卫子夫却只是缓缓道:“青弟是怎么了?我是为你好。”
卫青还是没说话,却点了点头,慢慢放下了漆盏,他那一瞬的表情有些奇特,却只道:“三姐,我也是为你好。”他没等卫子夫答话,便静静站起身来,转身而去。
不过就是半个月功夫,元狩六年春末夏初,“三子封王”余波未了,便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大将军卫青因私仇击杀了关内侯李敢!
事实上,是两件大事接连在不到数日内发生,迅雷不及掩耳。先有人告发丞相李蔡坐侵陵地,李蔡旋即自杀。此事一出,众皆哗然,李蔡能坐到丞相这个位置,怎能愚钝到犯侵吞陵地这样的错误,更何况纵然有人告发,何至立刻以死相遁?
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道是李蔡之死,是因为得罪了骠骑将军霍去病。原本并不太为人知的李敢行刺大将军一事,也突然被传到街知巷闻。自“三子封王”,众人始知骠骑与卫家仍是同气连枝,那么以骠骑将军的性格,有这一重恩怨,岂有不杀李敢的道理?想是擒贼擒王,才先解决了李蔡。又有人道,难怪骠骑将军在事发前已去了数百里外的牧马苑巡查,想来是一早要撇清。
为平息谣言,陛下亲召骠骑从猎,以示恩宠信任,有细心人留意到,关内侯李敢也在相从的名单里。然而,不过一日,骠骑尚在路上,李敢就已死了,众口相传,动手杀人的,竟是大将军卫青。
不久,汉天子下了一道旨意,只道关内侯李敢从猎,不幸被野鹿撞死,同时命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去酒泉,负责河西四郡的设立。
君命不可违,卫青启程离开长安,霍去病执意要送他一起去河西,卫青不允,最终只叫他送到渡口。眼看明日就要渡河,霍去病越见沉默,卫青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
晚间两人共饭,霍去病忽然道:“我不信舅舅会杀李敢。”卫青不动声色,借着咀嚼没有立刻回答,这事去病问过他多次,他虽未正面回答,却反复想过这话应该怎么说,卫青心知,以平日相知之深,自己不可能全盘瞒过他。
霍去病一丝不放的看着他,见卫青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霍去病的脸色猛然一变,道:“然则是为什么?”
卫青这次答得很快,道:“为了安静。”
安静,卫青以前曾对他说过多次,汉匈之间必定还有一场大战,在这期间,必须积攒国力,最忌内耗。这道理霍去病是懂的,为了安静,卫青向来什么都肯忍,他能忍昔日李敢行刺,更能忍今日为李敢一事担上污名。然,霍去病有种本能的不安,只道:“不对,舅舅有事瞒我。”
霍去病的双唇微抿,声音竟有些抖,卫青依旧不动声色,心中却亦是一跳,到底还是来了。他其实也没底,自己能真的瞒过去病,或许唯一所凭的,不过是去病在自己面前,从无半分的防备,便如他上一世能把自己骗到最后一样。箭在弦上,他只看着霍去病的双目极平静道:“我从未有一事瞒你。”
这话不真,可他也并未说谎,霍去病听了,似乎放心了些,只看着他不语,目中犹有些疑惑不定,卫青并不多辩,任他上下打量。
他有意顿了顿,如常夹了一筷子菜给霍去病,微微皱眉笑道:“事已至此,你只当我出征去了,陛下气消了,自然叫我回来。一年半载的功夫,你就等不得?”
这话是转守为攻,把话题不经意的拨到了去病一直用心瞒着他的重疾上,果然见霍去病一怔,卫青又缓缓放平了声音问道:“去病,你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这样担心,到底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
他这话说得极自然,霍去病张了张嘴,似乎放松了些,只道:“只要舅舅无事就好。”顿了顿,很快下决心似的道:“半年内,舅舅若还没回来,我必去河西找你!”
卫青心中微微一痛,他依稀记得,前世去病去朔方前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来向自己辞行时,竟装得那么好,步履安详,神态适意,唯自己那时并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永诀,竟让他一个人这样去了。若那时,自己能答他一句,说一句心里话,其后十一年也能少些遗憾。他心中震荡,表面却不露,只微微含笑点头道:“我定在河西等去病。”
霍去病闻言一笑,执手与他用力一握。他此刻唯恐被卫青猜到他一心隐瞒的重疾,一时也体会不到这一言间会有两世的遗憾,他虽已自知命不长久,但大丈夫在世,岂会为生死所羁,生过燃过,复有何憾?
在河之西,既是两人的平生之志,又是终生之约。两人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又微微一笑,心中几乎同时浮出一种感慨,人生不过百年,同心既同在,虽半生分离,亦同相聚千古。
半晌,却是卫青正了正色道:“去病,这些日子我不在朝,有些事你要多留心。”
霍去病点点头,卫青见他疑心渐去,国事家事,他还要趁这个机会,好好交代一下后事,他想了想方道:“漠北之战,是我的大过,亦是终身之憾,去病是我的知己,要为我弥补遗憾。我军自马邑以来长战至今,民心已疲,军心已骄。匈奴却是为了生存。二十年内,汉匈必定还有大战,现在必须休养生息,保存国力,你在陛下身边,切不可助他穷兵黩武!”
他说得神色庄重,霍去病亦只肃然聆听,最后,卫青微微一叹道:“不知兵之害者,不知兵之利也。你要记住,战,是为以战求和,不为称霸天下。”
霍去病一直没说话,卫青知他已听到心里,是自知命不长久,故不作定能完成的承诺,等自己走了,他自会一一为自己弥补。他心下安慰中有些凄凉,却又想起一事,故意皱眉道:“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再与李家为难!”
霍去病猛的看了他一眼,卫青没解释,只道:“李老将军之死,我虽有憾,却还无愧,但李敢,他父亲曾那样相托,我本应救他,这事我确实愧对李家,你只当为我弥补,切不可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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