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龙城一战,他塑沙成金造就了一个卫青。
众人至今皆以为他是为了子夫的缘故厚待其兄弟,故拔一骑奴为将军,提拔不过是裙带,甚至编出了歌谣,道是“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那是世人不懂,他下决心立子夫为后,意在为大将军在军中立威。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更何况是个能用的将军。
只是近年来,他的大将军,似乎越发失去了早年的勇悍。这一战,误用先锋不说,什么叫“求战不能”,谨慎成这个样子,气魄还不如他那个初战的外甥。刘彻略带厌弃的回到案前,把那份写得极工的战报又看了一遍,一笔一划,一丝不乱,叙事也绝少慷慨激昂,再怎么惊心动魄之事,到了这人笔下,无非平铺直叙,文理倒是越发细密周到了。这军报恰如大将军那个人,仗打多了,人倒越来越是平静恬淡,宠辱不惊,怕是快成仙了。
刘彻的眉骨不经意的立了一下,说到底,还是卫青的眼界有限,看不到他所能看的东西,自己要的并非只是靖敌于国门之外,并不是仅仅一个有为之主,而是千古一帝,要的是在他这一代把匈奴的问题彻底解决!漠南失机,一个新的战略已渐渐在刘彻的心中形成。
刘彻心中一动,决意亲笔拟了一道诏书。他要借此敲打一下他那越来越珍惜名声的大将军,只是他那大将军能否体会得到,却是难说了。说起来,君臣相与也十几年了,刘彻自觉,他还是看不透这个人。
卫青这人,怎么说呢?
知己不贴心。
说起对匈方策,天下没谁比他更能执行自己的意愿。
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不打算明白了。
若即若离,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距离。
大将军打匈奴穿盔甲,对自己也穿盔甲。
就小心到这个程度。
这人,就这点不好。
刘彻十七岁继位,自祖母死后,威严日盛,群臣没人敢在他面前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他平生最敬佩的就是高祖,汉初三杰,不世出的奇才,识而能用,控制自如,为君者,当是如此。他的表叔窦婴也是堂堂的大将军,历经两代皇帝的老臣,连他那深蕴黄老之术的奶奶有时也不是对手,到了自己面前亦被控制于股掌之上。
唯有卫青,不是对他不敬畏,那人素来谨慎,以前是少年老成,近年越发谨小慎微,君臣间稍有半句重话,那人的口头禅就是“臣罪当诛”。有些文臣私下说,大将军以和柔媚于上,刘彻微微冷笑,那些人不懂,大将军这些年态度越是和柔,说的话就越不中听。便如这次的苏建,他卫青态度上是恭恭敬敬上了道书请示自己的意思,一副恪守臣道的模样,字里行间却不动声色的替他那部将担了全副干系,到底是要自己赦了苏建。所谓和柔,只是他那大将军不贴心。
怎么贴心?刘彻自己也说不出,只觉那快修成仙的大将军唯有和他那宝贝外甥在一起,才有几份人的味道,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记得是卫青初战龙城回长安后不久,刘彻想起些军事,却找不到人,一问是车骑将军忽然请了一日假。刘彻想出去走走,便微服去卫家,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喧哗,声音象卫青,语气全然不象。进去一看,却见素来少年老成非常值得信赖的车骑将军好像突然小了十岁,正拉着老长的脸和一个貌似他弟弟的男孩置气。
刘彻从未见过卫青把脸拉得那么长,不免有点好奇,什么事也能气倒车骑将军?打听了一下,不由放声大笑。原来那男孩就是卫青那闻名已久的宝贝外甥,为他半夜翻墙出去打架,远征归来的卫青生了大气,特请了一天假,以车骑将军设伏匈奴的标准,挖空心思在那小子必经之道上亲自挖了个大坑,复又饰以草木,天衣无缝,果然一击而中。
刘彻笑不可抑,只那会儿,他忽然觉得,总小心翼翼的卫青原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最少对他那外甥,表情生动,词汇丰富,连这种昏招都想得出。这不,伏击成功,外甥摔着了,舅舅也心疼得龇牙咧嘴,近乎气急败坏,就差没找条绳子把他那宝贝拴在身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幼苗成长。
看卫青一脸恨铁不成钢把那小子管成这个样子,刘彻忽有几分同情。他自己那个年纪时,也有一群顽固不化的长辈每日管束着他,安插在身边的无一不是把黄老之道背得滚瓜烂熟的老古董,问问车驾上有几匹马还要数上三次方敢作答,正所谓往事不堪回首。
刘彻那刻顿生侠气,决定不让自己的遭遇重演。他把霍去病带到宫里,刻意不给他任何框架约束,闯什么祸都给他撑腰,只教他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想做什么就做好了”。他也是真喜欢这孩子的胆色,从不空谈,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看着就痛快,象他自己。果然,刘彻又看了一眼战报,有些得意,亏得不曾给他那舅舅教成循规守矩的君子模样,这匹桀骜不驯的千里马,雷霆一击,果然为他扬威大漠了。刘彻想着,目光已再次转向了那幅汉匈地图。
元朔六年秋,汉军各部奉命回到定襄休整,卫青花了半个上午细听各路侦骑的报告,只觉头有些沉,便走出大帐吹吹风。天高气爽,长空蓝得有些透明,卫青一面踱步,一面在脑中过着地图,从侦骑的情报来看,匈奴各部有向伊稚邪本部向北集结的迹象,然而意图不明。秋天麦熟,是汉庭警戒匈奴偷袭抢粮的时间,卫青不愿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情报。
他正想着,却见霍去病正领着几个人从远处走来。自大军重回定襄,仗打完了,旁人都轻松了些,唯独霍去病这个新封的冠军侯却份外忙得厉害,且忙的都是些极琐碎的小事。
事实上,自霍去病初战告捷回来,卫青就以警戒敌军偷袭粮草这个理由,把他调到了李广负责的后军。此后,名义上仍是后将军李广负责一切辎重,事实上,是霍去病担起了大军调度的一切杂务。
卫青这一调动,当时帐下几乎无人能解,虽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对一般将领而言,作战才是军人的本份,本朝对军功的赏罚,亦重在斩虏和俘获上,象粮草调度这类佐杂的事情,通常有几个擅长计算的长丞厩令也就作了,何须将领自己动手?更何况是冠军侯这样的年轻人,生于富贵,他哪里会知道一匹马一斗粟的价格呢?
偏霍去病就做了,且很快理得井井有条。他理事的第一日,恰好是清理战斗中军马损耗补充的账务,虽统称军马,其实军中服役的马匹种类繁杂,论用途有战马和驿马,论来历,有各地军马场送来的军马,有军士的私马,亦有战斗中的缴获,还有马市上的补充,再加上马的品种年龄,草料的补充,钱的来历,诸如此类的细务多不胜数,管理这些账务的厩令总有五、六人,账簿可以摆满整整几个营帐。要如何把这些事务报告给个年方弱冠的贵公子处分,负责军中马务的长丞着实有些头疼。
难得这个传闻中性情高傲的霍校尉竟很耐心的和他坐了半日,与他一起听几个厩令的报告。霍去病最初似也无头绪,只是听,一句话也不曾说。众人说了半日,也不好问他听懂了没有,心下都有些抱怨大将军这莫名其妙的命令。其中一个厩令心中既有轻视之意,言语间便随意虚报了几个数,只想快点讲完。谁知霍校尉听了,却忽然开口相问,问得极简,只叫众人一一报出各地的军马、耕马、牛和羊的价格,以及粟米、干草、大豆等马料的价格。众人最初也不知他要做什么,这些在他们都是倒背如流,可这几处马厩的数报下来合在一起,不但众人忽有所悟,方才虚报的那个厩令更是汗下。问题很明白,他那里的饲料价格与别处大致相仿,唯独军马换羊的价格却贵了一倍以上。由此,长丞对大将军这一奇特的调令不由就大为倾服。
长丞倾服,遇事越发去请示,霍去病虽聪明,但三军辎重千头万绪,也就生生绊住了他的脚。诸将见他这么一个人,被这么个琐碎差事忙得头都抬不起,不由也有些好笑,诚不知大将军是什么意思。常理而言,将门培育子弟,或是让其从军立功,或是进建章营得个简在帝心,从不见有卫青这样,先是把霍去病当哨兵似的巡了半年夜营,之后难得一战而霸,却又调到后军管粮草。
不久长安来旨,陛下亲笔写了道诏书,封他那天子门生为“冠军侯”,意喻“勇冠全军”!霍骠姚封侯,大家都是想像得到,可冠军这两字,用在这么一个年方弱冠,又是初战的年轻人身上,看似褒奖,更深一层,却是陛下对全军这一战的不满。这层不满,出战者如苏建公孙敖只能惭愧,连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就忝居这么个年轻人之后如李广,却难免有些不高兴。是哪种情绪都好,圣旨到的那天,冠军侯匆匆领旨后又忙进了草料堆里,众人看在眼里,心绪忽然都平静了许多。有细心人在想,或许这,才是大将军派他做这苦差事的真意。
卫青含笑看霍去病走过来,霍去病似正沉思些什么,走到近前才看到他,便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他身边数人都是亲兵,见两人说话,便很自然的停在几步外,并不上前。卫青问了几句霍去病的差事,只听他要言不繁的交待了两句,似乎比前些日子又熟悉了些,卫青心中满意,便道:“去病,陪舅舅吃饭吧。”
卫青笑得亲切,霍去病也知道,舅舅但凡在军中还用私下称呼,那是心情大好。这些日两人各有所忙,几乎没机会好好聊一聊,若卫青提个其他建议,他必定乐从,偏卫青却是叫他去共餐,霍去病顿时神色一苦,双目微转似想找个借口脚底抹油,被卫青眉毛一竖,只得硬着头皮“诺”了。那几个亲兵都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看两人神情,都在笑。
众人都知道,大将军素来钟爱这个外甥,霍骠姚也只服他舅舅一人,十几年来,无论军中家里,两人向来同行同寝,有说不完的话,感情甚佳。却唯独饮食一事,偏好却是南辕北辙。
卫青少时孤苦,对饮食只分饥饱,不辨其味,至今也是有碗热汤就满足了。霍去病小时还好,胡乱和他在河边烤鱼,田畔吃瓜,一般的五味不分。偏他定性那几年,卫青征战最频,每年在长安不过数月,他不在的时候,霍去病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宫里,刘彻是个食不厌精的,行事随性中有些夸张,他宠这个门生就连建章营都给他配了庖厨,生生养刁了霍去病那张嘴。等卫青回长安,两人就再难吃到一起。
卫青生性平和,心又最宽,从不勉强别人接受他的观点。霍去病少年心性,治军以严,少些宽仁,卫青看在眼里,有时说两句,他不听也不生气,终其一生,卫青从不认为霍去病当什么都和他一样。唯独这饮食一事,卫青不知何故甚有执念,没少敲打他这毛病,每逢两人共饭,必格外忆苦思甜一番,久而久之,霍去病几乎谈饭色变。
卫青早年很吃过些苦,到了今日,他人常为之不平,他自己却看得很淡,并不引以为恨,卫青甚至觉得,正是这些磨炼了他的性子。自己如去病这个年纪,心气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若说面上少些他此刻的凌厉,人缘好些,要感谢自己早年那些教训。他的亡友主父偃曾说过,刀子太利,用得太早太尽,便不能长久,是以,卫青有时恨不得霍去病把自己早年的经历也经受一次。
三,无奇
和卫青同饭,是霍去病的苦差事。对卫青而言,吃饭是件美好郑重的事情,当正襟危坐,霍去病从小习武,身姿挺拔,这辈子除了卫青,还没人挑剔过他的坐姿,而他平生坐得最端严方正(如坐针毡?),永远是陪卫青吃饭。偏坐得如此之累,食案前左看右看,却没什么好吃的。卫青的口味是十年如一日,足得一饱的粟饭,略有盐菜,加一热浆足矣,若说他有什么爱吃的菜蔬肉食,必是市价最廉的那种。特别是在军中,他的饮食更是简素,莫道比不得那些随他出征的将军,就算是低级军官,案上多少也有点肉、鸡、鱼、酒的点缀。
这一日,大概是卫青一早打定主意要邀霍去病同饭,粟饭、盐菜、热浆外,竟还难得有一盘羊肉,有些犒劳他的意思。以大将军的规格,这算是盛宴,惜看在冠军侯眼里,饭是熟的,却淘得不干净有些硌牙,羊肉烧得焦老,份量十足,可惜没有半点烹饪。霍去病正心下发狠,寻思哪天索性把伙房也接管过来,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卫青已夹了块烧焦的羊肉放在他碗里。这才是霍去病吃饭最头疼的地方,卫青一来是敲打他,二来怕他吃不饱,总不住的往他碗里夹菜,殊不知霍去病一来不爱吃,二来不敢在他面前浪费粮食不得不吃,这饭也就吃得越发苦了。
好在卫青没有食不语这讲究,霍去病吃得不痛快,谈得却融洽,卫青一边说话目光却在霍去病肩上顿了顿,霍去病会意,摇了摇手臂道:“拉弓扭了,不要紧。”
卫青只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