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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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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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来,又是大雪满弓刀的时节,不久前,刘彻已召集众将,正式下诏令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各领精骑五万,来春即将出征。霍去病来卫青的大营送重驽,只见卫青正在雪中与幕僚一起细看一辆武刚车。吴孙兵法有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
跨漠作战,沙海千里,水草奇缺,飞鸟罕至,人烟断绝,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战,出征后,既无法从后方补给,亦无法如霍去病河西一战中取食于敌,极其考验汉军辎重的长途运输能力,这种武刚车,正适合远征途中运送士兵、粮草、武器。卫青这车长二丈,宽一丈四,外侧绑矛,内侧制盾,与寻常不同的是,车外还覆着极厚极韧的牛皮。霍去病从旁看了一眼,已解其意,武刚车加了牛皮甲,可结阵而守,匈奴见汉军深入,自恃以逸待劳,必定求战心切,这车定能派上用场。只可惜自己那连珠弩尚欠些工序,这次怕是赶不上了,否则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霍去病静等他忙完,方同他进帐先将重驽以及此来的几件急务与他一一说了。两人处理了急务,霍去病又道:“我近日在军中选拔了些神箭手,回头都派到这武刚车队里。”
卫青颔首,两人年来一直准备漠北决战一事,心无旁骛,默契倒似更胜以往。卫青从不打没准备的仗,而霍去病得其亲授,深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胜败,两人都清楚,如此大规模长距离的骑兵作战,从某种程度而言,主帅在战前的全局统筹能力,已决定了一半的胜负,甚至更重于临战时的判断,故此,两人都极其重视这战前的筹划。在这两人之后,汉将中亦不乏杰才,唯其多不重这筹备一事,而最终之败,也往往就在这一二仿佛不值一提的小细节上。而这准备工作,实施起来却是极其琐碎枯燥,更兼此次是跨漠作战复杂无比,幸而,霍去病已独自指挥过两次大战,对战前的一切统筹安排均胸有成竹,卫青觉得,这次因有他在,倒是切实的担去了自己肩上的一半重担。
两人说了几句武刚车,卫青又想起一事,道:“你喜欢取食于敌,匈奴人必会针对这点,要提防他们在水中下毒。”他顿了顿又道:“最近可还有头晕?”
霍去病只一笑,道:“我现在再说无妨,舅舅也不信,只好再比一次剑。”这话有些来历,他去年连续三战河西,没有休整的机会,对身体损耗颇大,回来添了个头疼晕眩的毛病,他虽不讲,上次却被卫青数剑试出他手上乏力,抓他去看医生,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霍去病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卫青却不知为什么,自那漠南一梦,就见不得他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病。
大战在即,卫青不再理他,只转身将案上的地图展开,霍去病顺手递给他一支笔,静静在旁看他在图上细细标注。卫青做此事时,向来极认真,霍去病最倾慕他这样的神采,不由看得有些入神。他看着卫青的背影,汉家大将军的肩膀,并不象人们想像中那样宽广,然而,便是这副肩膀,十余年来,独力担起了汉代军人最重要的使命,夙夜劳顿,没一日懈怠,其中的铮铮铁骨,又岂是常人能解?
对霍去病而言,跨漠一战,再怎么艰辛险阻,他也不以为意,唯这次终于能与眼前这人一起并肩征战,却是他自幼的夙愿,如今,终于要践约了。他心情激荡,不由就叫了一声“舅舅”。
卫青并未回身,却沉声道:“去病,这样的大战,以倾国之力以备,只能打一次。”他顿了顿,回身肃然道:“有你在侧,是我之幸,磨剑十年,正是我辈报国之时,这一次,我只愿你力战,不敢叫你保重,同样,若我不测,你要有独撑战局的觉悟。”
他这话说得极其郑重,霍去病一震,却见卫青面容沉毅,霍去病亦是神色一肃,他的声音有些哑,却斩钉截铁的答道:“诺!”他顿了顿,又极平静的道:“这是终生之诺。”
卫青不语,只把他的手握了握,一时间,两人心下皆既喜且悲,平生或许再没比这更凶险的仗,然而,有此一诺,知己如斯,悲喜同生死共,当放手一战,再无遗憾,何惜百死报家国!

十三,双璧

元狩四年的春寒似乎特别陡峭,汉匈双方均秣兵厉马,大战已一触即发。陆续有侦骑回报长安,匈奴的大单于部与左贤王部的军队,各自集结后即遁形于极北沙漠中,方位不定。
汉廷远征的决心早定,一切准备也大致就绪,最后踌躇的,无非出击的方位。匈奴既然分兵以待,汉军也就只能分两路前进,几次军事会议后,刘彻定以骠骑将军部出定襄,对战匈奴单于本部,大将军部出代郡,扫荡匈奴王都,并竭力消灭途中一切有生力量。
这个决定一出,又激起一片暗流。自元狩二年的河西受降,骠骑将军在军中的地位便已仅次于大将军,陛下亦对他宠信有加,各方力量便不断向这一光芒四射的天才将领倾斜,而骠骑将军的横空出世,便与“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大将军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安全的平衡。元狩三年,陛下定下漠北之策,果然又把目光转向了大将军,整整一年,君臣三人关系异常和谐,朝野间也因此安静了许多。然而,到了这一刻,人们不免又在揣测,陛下真正简在心中的,到底还是骠骑将军霍去病。
而另一个让人瞩目的任命,则是陛下令已过耳顺之年的老将李广为前锋,从大将军卫青出代郡。事实上,除了卫霍这两位主帅,汉军将士普遍对这次跨漠一战有种乐观情绪,自龙城以来十年,汉匈大战近十次,开疆拓土,汉军未尝一败,是以汉将们士气昂扬,只觉此战必功,而此战之后,恐再无大战,也就是说,立功封侯,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是以,众将皆慨然请战,人人争先,相持不下。
刘彻思虑平衡再三,除命李广为前将军外,又封公孙贺为左将军,赵食其为右将军,公孙敖为中将军,曹襄为后将军,皆随大将军卫青出征,霍去病那方面,却无副将,将兵权尽集于他一人之手,其旧部赵破奴等仅以校尉相从,而李广的三子李敢,亦照前约随骠骑而行。
出征之日,刘彻独自扶剑站在宫阙高处,看着两军渐渐远去,数万将士,剑气如霜,唯征人北去马犹南望,朔风吹动刘彻的衣袍,远方无边际处,便是他那大好河山。

两军分兵前的最后一日,卫青有事相商,霍去病便到他营中,兼作辞行。卫青正在看军报,一面看一面思索,见了霍去病便道:“去病,可还记得你在漠南之战时对我说过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笼统,霍去病却已会意,道:“无奇。”接着又道:“舅舅想到什么?”
卫青微微一笑,道:“我叫你去代郡,你可愿意?”
霍去病眸光一闪,亦是一笑,已然明白了卫青的谋略。这次跨漠而战,声势浩大,也就谈不上保密,卫青和自己从长安一出,消息恐怕早就传到匈奴,己方并不知道对手的详细位置,而匈奴却明确知道自己这边的排兵布将,如此不单“无奇”,直如瞎眼人和明眼人打架,开局就失先手。如今,若自己和卫青临阵易地而出,匈奴纵然得到消息重做安排,也是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这些临阵措施,时间紧迫又要保密,却不知如何与陛下沟通?
卫青从他脸上看到心里,只招手低声道:“我这样想……”
霍去病俯首听了片刻,便道:“就是这样。”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再不多言,只道:“大将军保重,我去了。”
卫青并未起身,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重新拿起战报低头道:“去吧。”
次日,两军各自依原定计划出发,不在话下。不久,卫青先以鸿翎急报飞传长安,道是已达代郡,然而从抓获的匈奴俘虏口中得知,前方沙漠中潜伏的正是匈奴大单于的本部,是以特别请示上意。刘彻接报,尚在踌躇,又罕见的接到了霍去病的军报,也道前方并无单于本部的行踪。两份急报加在一起,刘彻遂下旨,命卫霍两军交换阵地,以霍去病出代郡,而以卫青出定襄。
这一命令到了军前,骠骑座下皆是欢腾,都道将军果然最得圣眷。卫青旗下,却难免气垒,渐渐甚至传出此次骠骑将军所带的尽是汉军中的精锐,挑剩的老弱才给了大将军云云。卫青和霍去病都不加以制止,谣言便也越传越远,而卫青率军抵达定襄时,却有一队汉军自己来报,道是骠骑将军换阵时留给大将军的。众人只见那队伍中又有无数武刚车,皆神色不虞,心道这骠骑将军果然目中无人,明明是把自己这队当作后勤了。卫青,却一语未发。

元狩四年,春夏之际,漠北大战正式展开。汉方动用精骑十万,军马私马共十四万匹,另有步兵十万以确保辎重运送,分别由卫霍率领,分东西两路深入匈奴腹地。匈奴亦一早坚壁清野,将部民物资深藏于极北之地,仅以精兵陈于漠北,静候汉军到来。
首先与汉军短兵相接的是东线匈奴左贤王部,接报之际,他有小股部下遭遇汉军,已瞬间倾覆。两千里绝漠,汉军竟来得如此之快!左贤王来不及惊怒,他第一个想知道的是,来的究竟是卫青?还是霍去病?
卫霍十年来名震草原,而战法却不尽相同。战前,赵信曾说过,卫青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为人思虑深沉周密,擅长后发制人,和他打得越久,输得可能越大,一旦遇到卫青,当趁其渡漠而来,人困马乏之际,当机立断,以优势兵力扑上去,只宜速战速决,或有胜望。
而霍去病心狠手辣,又擅奇袭,极难预测,真所谓打不得逃不得,只两害权其轻,昔日与他正面对决的,无一不是死路一条,唯有尽力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此人锐利如剑,想必耐力不足,只要不被他捉到,顶过他的头一轮进攻,或许就有转机。
然而,此次汉军忽然临阵易地而出,大出匈奴各部意料之外,时间紧迫,亦来不及打探实情。是以,直到此刻两军狭路相逢,左贤王却仍无法确定,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又该用哪种战法应战?
这一刻踌躇,既成千古。就在匈奴左贤王犹有一丝迟疑,飞驰中的骠骑军却忽然一调头,挥军直扑左贤王部!
混乱的战场,在年轻的天才将领眼中,却清晰如案间一图,那与生俱来的对战局的敏锐,让他瞬间就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战机,拔剑之刻,既成绝杀!
那一战,是摧枯拉朽,几乎不象一场对等的决斗,那一年,骠骑三下河西后,用兵已渐入化境,试问天下,又有几人配做他的对手?
左贤王仍握着刀,手却在微微的抖。他的队伍虽居地利,却被那突然涌现的汉骑兵冷静而迅疾的穿插了进去,明明人数占优,却反被割成首尾不能相连的几部,优劣已瞬间颠倒,几乎来不及应战,便被逐一绞杀。这一刻,左贤王已非常的确定,这样的冲击力,来者必是霍去病。
他只能逃,却连自己亦不知前路何方?或许唯一的侥幸是,汉军方面的消息传说,因汉天子宠爱年轻的骠骑将军,将汉军精锐尽数拨到他的旗下,而大将军卫青部下则多老弱。若真是如此,左贤王稍觉安慰,最少他的惨败能为大单于赢得一分机会。
日落之际,匈奴已败,左贤王率残部遁,李敢杀得一身是血,只觉平生未有如此痛快淋漓得一战。然而,也不是全然没有隐忧,毕竟,他们没有遇到计划中得匈奴单于,然则,必定是大将军遇到了。他想得到,军中其他人自然也想到。李敢念及在大将军旗下任先锋的老父,心中不由一紧,还来不及多想,却听那骠骑将军冷然道:“前进追敌,乱我军心者杀无赦!”李敢一震,心下不由就想,此人无情。

风沙蔽日,戈壁滩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卫青的队伍仍在前进,大将军这次似乎特别谨慎,明明是无人之地,每日均前后固定与不定时的派出无数侦骑,不单是敌情,连前方道路上的植被情况都要一一汇报。队伍走得并不特别快,每一日到了规定的时间,必定安营扎寨,士兵的睡眠时间是强制的,大将军本人会亲自检查。或许是因为此次负责辎重的是大将军的继子曹襄,那有点累赘的武刚车队亦始终紧跟大将军身侧。如此一来,虽然远渡沙漠,士兵们养精蓄锐,士气倒还不差,只部分将领也不免心焦,这样慢吞吞的走下去,怕是那骠骑将军又得了头功。
如此种种,卫青一概不理,也一概不作解释,一入沙漠,他在搜索匈奴,匈奴也在搜索他,这是场耐力的角逐,匈奴求战心切而汉军久久不到,对手的弦会越绷越紧,紧张到了极点,既为战机。这种事,懂的人原本就不需解释,不懂的再怎样解释也无益。去病行前把武刚车多留给自己,说明他必和自己想得一样,经两人联手这样临阵易地的一番折腾,自己这面遇到匈奴大单于的机会更高。而去病既然领会到此,他必定是星夜急驰,务求在自己之前击败左贤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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