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噌”地一下重复之前的行为。
再后来他觉得刺激了,自认为这是男人和他在玩比耐性的游戏,现在只是吓他一跳,接下来说不定就要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了。于是各种坚守,各种等待,各种盯梢。
可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走进来,路过他的床,走到窗口负手,向外看着。如果他偶尔好心地在窗口搬把椅子,夜半三更爬起来就会看到金碧辉煌的巍峨身影乖乖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单手支着床台抵着下巴发呆。
直到他觉得无感了,也就不提防了。全当这人是在犯病,爱来就来吧。自己是这么恶劣地说的,但每天都会把椅子搬到窗口,过些天又开始在窗台上放了沏好的茶。茶壶旁边搁了两个茶杯,可他一次都没起来喝过。第二天早上起来,茶壶里的水就只剩一半了。
又过了两天,他从膳房端来一碟桃酥搁在茶杯旁边,然后倒在床上拉了帐幔装睡,想看看男人会是什么反应。可到子夜男人都没有来,他心中无端地觉得不快,并在满溢着不快的情绪中入睡。等到清晨来临,自己起床穿戴好,才发现窗口的桃酥不知何时少了一半,多多少少的点心渣散落在窗台靠近椅子方向的边缘。
你以为自己是野生动物吗啊?!
他恶狠狠地诅咒着,满口桃酥嚼得嘁里喀嚓。
之后不久,他眯起本来就睁不大的眼睛,将枪尖捅过了男人的心脏。
在此之前,男人伏在他的背上,隐约地因为肺部受创而呛咳着,不自然的鼓动把他的后背搞得像是千万个爪子在挠,皮开肉绽的感觉。
红刃穿出对方的身体,可以听到那人的心肺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他非但没有一击刺杀的热血沸腾,反而觉得那只手不像是自己的,时间胶着在一个固定的动作上,什么想法都没了。
毕竟是被他捅漏过一次,比划比划和真挨一下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总之在那之后,即便男人复活过来,雄姿英发,HP满血,面瘫依旧威风不减,却在回到天都后没再进过他的房间。他习惯性地摆了椅子和茶具,第二天茶壶里满满当当,冰冰凉凉。
他不信邪,整整五天摆茶又摆点心。偌大的城池里已经没了专业打杂人员,也没了专业烧饭的。到了第五天,膳房储存的点心没有了,他蹲在打开一半的橱柜前发愣,自己都已经闻腻了吃腻了那鬼桃酥的味道,终于愤怒地一脚上去把整个柜子爆破。
就在爆破了橱柜的那天夜里,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一压一压的,不习惯,但也不是不舒服。一向睡不很沉的他稍微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投入的月光下,那男人的铠甲亮度险些扎漏他的眼。
男人不知何时起坐在他的床沿,动作不是那么熟练地摸着他的脑袋。胳膊拉得很长,根本是用够的。虽说这么够得很辛苦,但手上的力度不重,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
不知怎么,他全身的肌肉在了解了当前情况后全数僵硬了,全身还没缓过来的热血呼啦地直冲脑门。不过他一动都没动,确切地说,是因为僵硬到差一步就要抽筋而动弹不得,就任人家这么慢慢地摸着。幸好对方的手臂挡住了两人的脸,使得他俩无论是谁,都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他觉得男人该是知道自己是醒着的,他躺在那里,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可是,后面就没有了。男人只是动作轻缓地抚摸着他的头,等他失去了戒心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之后,又像之前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因为前夜过度紧张,导致两腿抽筋,一个人蜷缩到中午才满脸怨愤地出现在餐桌旁。
那人正笔挺朝直地坐在餐桌旁,其故人后代之女和丑陋的仆从正刚刚坐定。见他黑气满面地落座,男人随手夹下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里。而他在得到了特殊待遇后,仍怨毒地瞪了对方一眼随后大快朵颐,迅速地清空自己碗里的米饭后,不等少女询问他是否要加便抄走男人手里的那大半碗,恶狠狠地塞进嘴巴里。
男人一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还迟钝地悬空托着不存在的碗,过了会儿总算是反应过来,才抬起头来看看他。见他冲这边瞟着犀利的白眼,眼帘又垂落下去。
那双朱红的眼睫和自己很相似,不过他从未承认过这一点。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是和睦的。他倒在床上攒起来,有时候装睡有时候真睡有时候半睡半醒。男人在天台上吹过半夜的风后,会来到他的房间,有时候站在窗前坐在窗前喝一点茶,有时候坐在床边看看他,伸手只限于摸摸他的头发帮他掖好被子,偶尔微凉的指尖会抚过他的额角和脸颊。他感觉到了,但装作毫无感应。
接触比较多的一次大概是男人抬起他的手想将其塞回被子里,但抬起来定住段时间后,又换成了握的。男人握着他的手,平滑宽大的手掌摩擦着他滑溜溜的手背,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握了一会儿后,对方把他的手举高了点,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贴了一下,才将其塞回被窝里,掩上门离去。
他睁开眼,抽出刚被放回去的那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贴了好久,也降不下脸上的热度。
那就是最后一点好的记忆了。
不久后,男人只身相赴战约,没有带上他。他表面冷酷,内心里不知把看似正常实已千疮百孔的这家伙戳上多少遍。那一整天他都怒火攻心,到了夜里反而因为白日里太过焦躁神经紧张,结果睡得死死的,梦都没做。
多少年后他猜测着那个夜里男人是否来过,是只是看着自己呢,摸摸自己的头呢,还是做了点特别的什么。可男人凌晨时就走了,一个人架着那柄黑金战刀走向最后的沙场,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包括他。
就这样,面对那家伙虚无缥缈的映像时,他只是狂怒地呐喊着他的名字直到那单薄的身影被红莲之火崩解成千万道坠落的星辰。
同样是多少年后,他已经思考了不知多少遍如果重新给他个与那人见面的机会,他究竟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可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想到这句话,黄泉下意识地全身一个激灵,像是被人从肚子上狠狠地插了一刀,蔓延向胸口钻心地疼。这种感觉伴随了他不知有多少光阴,想腿部抽筋一样,只是疼起来更迟缓,更深沉,持续得也更久远。
有宽大温暖的东西罩住了自己的身体,似乎是可以自己发热的棉毯盖在身上,柔软舒适,充满了安全感。然后他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被拢进也许是被日光晒暖的海洋中。头顶上有人缓缓地轻轻地抚摸着,带着留恋与疼惜。
那种痛正在逐步消散,他的身体也就不再蜷缩得那么紧了。享受地蹭了蹭贴在头顶的那只手,黄泉才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猛然睁眼,正脸就和金红交织的长发撞个正着。对于现在的他,这头长发相当于一条蜿蜒曲折危机四伏的大瀑布,足以将自己整个掩埋。于是他确实被瞬间掩埋了,拳打脚踢地在头发的海洋里挣扎。
一只手捞鱼般把他救起,托到半空中。另一只手的指尖上来轻巧地将他缠了满头满身的发丝拨掉。用力抹着自己的脸,黄泉好容易将脸上的不适抹去,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绯红的双眼仿佛鲜血蔓延,又像是西山间的霞光,正在垂落的朱砂色眼睫下静谧地凝视着他。
“早。”
他的声线低沉,尾音上挑。
不知为什么,黄泉盯着这些日子来每天都见的这个人,大脑居然在那瞬间空白一片。
9。你我共有的故事
黄泉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但非要他说的话,他却是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劲。
一大早醒过来,被罗喉捧在手心里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错位感甚至让他忘记自己正在和罗喉冷战,却在昨天趁人不在抱着个胡萝卜玩具爬上了对方的床,还不知不觉地在人家臂弯的环绕下睡了一宿。
等到他想起这码事时,罗喉已经捧着他去了客厅,将他安放在自己的专用席后转身进了厨房,端了一碟草莓鲜奶起酥和功夫茶杯里装着的柳橙汁来摆在他眼前。自己则不像以往烤吐司热咖啡,而单单泡了杯茶坐在他对面开始慢慢地喝起来。
黄泉看着自己眼前的起酥有点发愣,罗喉垂着眼看他不动窝,又伸手将点心分成细块,插起来放在他眼前比划比划。
以往的时候,这位先生都会在做这个举动时讲些说教的话,比如“不吃就会永远是矮子”,“听话中午就做胡萝卜羊肉的饺子”或者会说“乖一点”……呃,这应该不是说教,怎么看都是溺爱的长辈端着饭碗追着顽皮的孩子喂食。
今天的罗喉比起以往来要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沉默地僵持着,最终还是黄泉受不了这糟糕的尴尬,面色不善地张嘴咬走了那块起酥,满脸“哼给你面子”的表情。
罗喉无谓地将手里的牙签交给他,然后静静地捧着马克杯喝起茶来。动作明明和平日没有明显差别,但黄泉一面拒咀嚼着点心一面思索,还是感觉到异常的气息。
嘴巴里是满溢的酸甜,黄泉认为在这个时代的罗喉依旧是一个超乎寻常的男人,至少在他眼里,专业厨师除外的男人是不会做果酱的。
但罗喉会,不只会,而且还做得很流畅很时令很居家很好味。厨房的冰箱门上有一排玻璃罐,罐身上贴着白纸,白纸上写着一手漂亮的花体英文。黄泉是看不懂这个是什么,但玻璃罐的盖子上被人幼稚地贴了很小女孩的立体贴纸,桃子橙子红杏草莓等等,他就明白这些罐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等与天都合作的公司送来成盒成箱的时令水果,罗喉左分右送之后仍剩下不少后,天都总裁揉揉肩膀,抱着几盒草莓进了厨房。当时他吧嗒吧嗒地跟进去,看罗喉挂着白底橘色条纹的围裙,正在把手伸进水槽里认真地清洗草莓。
对一堆果子那么专注干嘛,他仰了脖子那么久都没注意他。
于是愤懑地小跑上前扑起来踢上主人的腿肚子。
罗喉低头看见他鼓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恼火地盯着他瞧,于是把手在围裙上擦干一把将他捞起搁上料理台,将沾着泡沫的草莓冲洗干净,掐了蒂去了叶蒂塞到他手里。
草莓个头不小,他的个头不大,想当年可敌千军万马的月族战神就这样被一颗草莓压得翻白儿,骨碌一下倒在了桌面上。
好不容易脱身,黄泉爬起来就是爬上罗喉的胳膊狠狠地一口,意为“老子没说要吃这鬼东西”后被罗喉拎着后领子放回桌上,说“不吃的话就来帮忙”。
结果黄泉的任务从舒服地坐在桌上吃草莓或被草莓压的闲适兔人变成了给草莓去蒂的劳动兔人,他嘴巴里喃喃地嘀咕着人类听不懂的抱怨,拿着小银枪干净利索地切割着草莓然后将处理完的扔进处理台上的白瓷碗里。
过一会儿罗喉在上面撒了糖控水,等待数个小时后可以熬煮的时刻。在此期间,一人一兔百无聊赖地在厨房和电视机前穿梭。罗喉懒得每次用完遥控器反复洗手,于是黄泉在电视遥控器上蹦来蹦去,寻找精彩些的节目,活像是踩上了跳舞毯。
黄泉从没想象过,现在正熬着果酱的男人是个会有生活情趣的人。在他的记忆中,男人不是挥舞着寒光闪烁的战刀拼杀在战场,就是饱含冷清孤寂地独上高楼。
最有人情味的,也只有倾听故人后代的琴声时,眼底闪瞬即逝的温柔和深夜里的凭空造访。
可他没见过那人走进自己房间后,喝着茶吃着桃酥是什么表情,也不晓得摸着他的头时的男人是什么表情。每每感到那人的接近,他便死死地闭着眼,想他不看也不想看。
事实上,他只是觉得不能睁眼去看那苍白的容颜,总觉得一旦看了,有什么东西就被剪断了保险,再也刹不住车了。
他成功地让自己这辆小车从未出现过超速驾驶,可当独自徘徊在无人掌灯,黑暗广阔的天都殿堂中时,他悲哀地发现现在即使剪断那根保险,那辆车子也不会再动了。
现在的话说,是故障了,没油了。
但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想。
一辆车也是会死的。
穿着围裙的罗喉在咖啡壶里煮了些可可,然后将熬果酱熬出的粉红色泡沫撇出来放在可可的表面,倒在小杯子里推到他面前,说这样很好喝。
若是万千光阴前的那个人打扮成这个德行和自己讲这个,说不定他会把对方嘲讽到死甚至把杯子里的东西泼对方一脸。
可不一样了。那个毁天灭地的男人再也不会举起撕裂天际的长刀,虽然他眼中犀利的光辉仍令人望而却步。
但不同。
他想着,小手搭在茶杯上冲泛着甜香气息的饮料吹着缓缓上升的热气。
眼低被熏得水气弥漫,一片烟雾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