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了岳卢骚,关小楼就来这里见大帅。他现在不归保安队管了。他成了个身份私密的杀手,由大帅直接指挥。
杀手和指挥者,本身就像是神秘的情人。紧密的联系,特殊的暗语,知情人稀少,从日常世界孤立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而不欲人知。
还有……你必须认同我。接受我。依赖我。
马欣宜想要走过去,最终他还是坐在了关小楼对面的床上,打量着他。
他以为自己能一视同仁。马欣宜从前对待那位“副官”穆鹤群,就是和其他人一碗水端平。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公私分明,心里颇有些得意。如今他才觉得自己待关小楼两样。是因为关小老板是个好杀手?还是关小老板是个好情人?
马欣宜回答不出来。眼前这个人沉沉地睡着,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仿佛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兵荒马乱,也不在乎自己有多么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往前走……没有任何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他忽然有些眼热这个能随意倒下睡成一团的人。片刻后他也哑然失笑。
乱世中有这样片刻的沉湎,大概也是……难得的。
马欣宜轻轻闭上眼睛。他想试着睡一会儿,竟然也就真的斜倚着床头朦胧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一会儿,马欣宜觉得脸上微微发痒。他打了个激灵,一下惊醒了。关小楼站在他眼前,用一根不知哪里来的草叶轻轻搔他的脸,见他醒了,笑起来。大帅愣了片刻,向着关小楼伸出手来。关小楼向床上一跳,压在大帅身上,手肘按着他脖子,扁着嘴,扬着下颌,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直到大帅有些呼吸困难,他才松开手低头亲他,一手去摸大帅的下身。马欣宜翻身按住他,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言未毕,关小楼绞住他的腿,一挺身要翻过来。两个人纠缠着打了半天,马欣宜反向盘过去,双手扣住关小楼手腕,笑道:“我拿住你——”忽然间觉得他前胸有什么硌手,发觉关小楼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脱。大帅伸手捋他外衣,只见里衬密密麻麻两排雪亮的飞刀,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你不怕扎着,我早晚也得挨你一刀。快换衣服。”关小楼听了这话倒是住了手,却没马上动弹,望着大帅的脸瞧。瞧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马欣宜道:“又做什么?”关小楼才挺身起来,捋了捋头发,道:“你留胡子有趣。”大帅道:“大惊小怪,又不是戴髯口,什么有趣没趣的。”
大帅留了胡子就……更加不像哥哥了。他甚至有了其实他们从未长得相像过的幻觉。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在这里睡得如此安心吧。
关小楼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大帅的胡子,片刻后又是一笑,笑得又轻松又快意,带着踌躇满志的劲头。他把西装外套甩脱在地上,再去解腰带时想起来什么,停下手,把右手上的翡翠戒指拔了下来递给大帅。
“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5 章
杨雄队长在帅府门口正要上汽车,看见关小楼从里面摇摇晃晃地出来。他没穿那身黑色的学生装,大概也觉得那身打扮不方便在帅府门口乱晃?今天他穿了军服,蹬着一双高筒马靴,擦得锃明瓦亮,看上去竟然也有点威风。看到杨雄,笑着招呼了一声,凑了过来。
杨雄虽然不再指挥关小楼,大帅的发迹之路上总少不了暗杀,他和小楼也就少不了合作。开始杨雄还是有些顾虑和尴尬,但关小楼却不疑有他,相待跟从前并无两样。杨雄也就释然了,毕竟他们是刀头上舔血的兄弟。要说这一次,不一样的倒是大帅。那也不是杨雄需要考虑的问题。不过今天……杨雄脸一板:“干嘛?”
“杨大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杨雄手扶着车门。
“你去哪儿?”
果然他闲的没事吧。杨雄有点头疼。今天这活儿本来轮不着自己。没办法,储总管去了外地,冯参议顶着别的差事,今天就得让他带上七八个人手过去。
“去练功夫,少管闲事。”
关小楼笑道:“什么差使,我跟你转转去。”他一手揽住车门把手,低头往车里看。其他护兵本要拦阻,但想到关小楼是大帅面前的得意人,话到嘴边纷纷缩了回去。杨雄一把没拦住,摆脸色他又不看,只好亡羊补牢,抓住他领子:“跟我坐前头那车去。”关小楼依言缩回身子,跟着杨雄往前面走,一边说道:“好大阵仗,带个医生这是要去哪儿?”杨雄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关小楼做个鬼脸,不说了。坐车上他倒又不问了,一个劲儿地往车窗外边看。杨雄正中下怀,也就不理他。车一直开到一座背静的西洋院落前,有两个兵上前看到杨雄,急忙打开了雕花铁门。关小楼像是这才醒悟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
前座的司机一声不吭,但还是从后视镜里瞥了关小楼一眼。杨雄叹了口气,吩咐了一句:“请先生上楼吧。”早有两个健壮仆妇迎上前来。后头那辆车下来一位白大褂,跟着那两位女佣沿着细石子儿路向宅子走去。时值正午,夏日的浓荫中,泄露出一两声拖长的蝉鸣。杨雄下了车,闷闷地扯了扯领口,却没松风纪扣。关小楼跟着他下来,站在院子里打量这房子,指着楼上的凸肚窗,对杨雄撇嘴:“怪模怪样的。”有人低声请示:“杨队长不进去?”杨雄道:“我们就在院子里等。”关小楼觉得气氛有异,微微皱起了眉头,望着杨雄道:“究竟这里是干嘛的?”杨雄没好气地道:“你不就为了出来转转,瞎问什么。”关小楼扁了扁嘴,而后又笑道:“大日头底下,我渴坏了,要进去喝杯茶。”杨雄恨道:“你少生事吧,这地方晦气,要有办法我是不来的。”但想着蒙混过去也不可能,还是说道:“这是大帅夫人住的地方。”
关小楼就是一愣。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是作为杀手对雇主,还是爱欲对情人,他习惯了紧紧盯着马欣宜看。然而他眼中的大帅……他只看到大帅对他郑重急迫的渴念,于是就心满意足。别的,他不关心。
大帅也曾经自得地问过他。“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会那样问,许是又做掉了什么障碍,拿住了什么人。
他满不在乎地道:“我管你做什么,我只管练功夫。”
还有杀人。还有……他笑起来。拔出大帅唇间的纸烟,自己叼住。大帅愣了一秒,也就跟着他笑了。
关小楼收敛了笑意,再次望着这栋楼,眉心拧在一起。杨雄看他有些郁郁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听关小楼道:“大帅他回来住?”杨雄咳嗽两声,说道:“等闲不回来。”关小楼又道:“他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杨雄不耐烦道:“就是个病人。要不是唐督军的女儿,大帅怎么会娶她。”关小楼还要再问,突然听到楼里一阵骚乱,有人尖叫,有什么在嘶喊,东西乒呤乓啷摔得粉碎。两个护兵匆匆跑出来道:“队长,不好了——”
一言未毕,只见身后冲出一团花色斑斓的影子,正撞在那两个护兵身上。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关小楼想也没想,飞身上前抓住了冲出来的人,把胳膊往后一扭。那人不顾疼痛,回身恶狠狠地瞪着小楼,长长的黑发盖住了脸,只露出一只全是血丝的眼睛。关小楼愕然之下手不由得一松,幸好此时身后仆妇们涌到,抱腰的抱腰,拖腿的拖腿,死死按住这个疯狂的女人。看这些人脸上身上手上,也都全是血痕,不知是咬的还是抓的。杨雄厉声道:“先生怎样?”护兵惊魂未定地道:“先生被针戳了手,幸好没大碍。”杨雄顿足道:“饭桶,快把夫人搀回去。”那女人厉声尖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让马欣宜来见我!”她光着脚,穿着一身绸子睡衣,蓝色上面绣了大朵的花鸟。此刻按在地上,又大声喊叫,嘴里进了沙土,嘴唇也磨破了。杨雄喝令:”夫人疯了,快搀走!“女人犹自喝骂:”我没疯!马欣宜才是疯子!“佣人拿了一块也不知是床单还是包袱皮的大布裹住那女人,四个人牢牢抓住她,把她拎了起来夹在中间。女人站定了,也像是略微定了一下神,突然伸出手来抓。杨雄拉着关小楼退了一步,女人扑了空,像野兽一样嗷呜一声痛哭起来:”马欣宜,懦夫!不敢来见我,给我打针,让我傻,又不敢让我死……“佣人们死死拉着她往里面拖,她回头对着杨雄,忽然间格格地笑了:“杨队长!杨队长!你跟马欣宜说,跟他说去!我肯定不死,我绝对不死!我活一天,他就要提防我一天!我要看着他提心吊胆到死!”护兵们手忙脚乱地把她塞进屋里,又进去把大夫搀扶出来上了汽车。杨雄匆匆拉着关小楼道:“走。”
关小楼默默跟着他上了车。一路上他出奇的安静,杨雄倒不放心起来。他平时教的那些杀手的准则,此时关小楼像是都想起来了,从来没有这样稳重,坐在那里不说不动,脸上竟然也没什么表情。杨雄沉吟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嘱咐道:”今天的事,打死都不许说。“关小楼嗯了一声,仿佛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把背往车座上一靠,忽然问:”杨大哥,她不是疯子,对不对?“杨雄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斥道:“胡说。”关小楼道:“一开始,她肯定不是那样的。那样大帅怎么会娶她。“杨雄道:“娶她总有个目的——冲着唐督军吧。这种事咱们也不懂。”关小楼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郑重说道:“——我是不懂。”杨雄道:“别再问我了啊。”
——你可以去问大帅。这句话杨雄掂了掂分量,没说出口。说出来像是讽刺了,那不是对兄弟的做派。
关小楼抿了抿嘴唇,又问道:”他不提防你吗?“杨雄愣住了,问:“谁?”关小楼道:“大帅。”杨雄脸色一沉,转头瞪他:“你今天是不是中邪了?”看到关小楼的脸色发白,眉心纠结显得乌沉沉的,这模样竟是从来没见过。
从前的关小楼……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杨雄忽然想起自己接过的一桩任务,心也跟着脸色沉了下去。嘴上他还是勉强地说:“大帅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跟家务事不同,不许乱讲。”关小楼嗯了一声。
杨雄便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关小楼反倒和他说了些闲话,问他金铃子姑娘近来好不好,她上次带来的那个小丫头挺有意思之类。杨雄凑着他的话题说道:“最近南方不安生,许是枪毙岳卢骚走了风声,让人家拿住了把柄。我是忙得很。等闲下来咱们再去太白楼。”关小楼微微笑道:“好。我想喝酒。”杨雄拍拍他肩膀。关小楼笑着,向着他肩窝撞了一下。那动作就像他刚来那会儿,迷糊惘然,又全不在乎。
而他那时的神情,就此一去不返。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马欣宜悄悄去了郊外的西山避暑。他这别墅本是一个富商的别业,院落外西山树木蓊郁,鸟声悦耳,不远处还有一道山泉,是个避暑的好所在。那富商多半也是乱世惜命,围墙垒得挺高,红砖水泥砌的,里面的楼阁馆所却是中式,抄手游廊,雕花窗子。
傍晚储德全坐车上山,向大帅汇报。护兵引着他进了内院,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储德全心里明白,自己拎着公文包匆匆进去。这院子里假山石养鱼池应有尽有,院子一角却新立了一根练功用的木桩,看上去挺突兀。储德全瞥了一眼,想到大帅原本也是喜好拳脚的。如今再来了关小楼……
他正在出神,眼前忽然掠过一道白色的身影。分明是落在身前,一转眼已经到了身侧。储德全吓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啊”了一声倒退一步。
是关小楼。他不知是从假山顶还是游廊上跃下来的。轻飘飘的,像是没有分量。他叫了一声:“储总管。”大概是刚刚跃下,无端带着凛然的神色。人穿着白衬衫,细腰就那么一握,瘦得像纸——像一把雪亮的刀片……储德全惊魂未定地陪了个笑:“关爷。”
关小楼道:“怎么,你怕我?”储德全道:“哪里的话。关爷生龙活虎,我们佩服还来不及。”大帅在里间问道:“什么人?”储德全扬声道:“是属下。”大帅道:“进来吧。”关小楼退后一步。储德全这才恭恭敬敬地进了来。
这里因是私寓,布置得极为舒服。房间进门处摆了会客的桌椅,其后用帷幔隔开,放着桌案,书架,上面密密匝匝搁着书。书都是中式的,大帅的桌案上却铺着西洋画具。大帅见储德全进来,就从案后走出来,挥手让他坐下。储德全应了个是,斜签着坐了。大帅抬眼看着他,没说什么。储德全已经会意,说道:“属下上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