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俄洛斯替母亲修理攀在长廊上的枝叶,陪着她聊了许多童年趣事,听她絮絮说起那些从未回去过的江南小镇,糯糯的话语沉淀着不知多少失落的期许。
聊足两个时辰,眼见着到了正午时分,将军夫人捻起一片黄叶子:“不知不觉已是正午了,现在赶去皇家林苑只怕那狩猎也近结束了?艾俄,快去快回,若有晚宴就不必参加了,为娘身体不适,盼你早归。”
知道母亲松口了,艾俄洛斯心中禁不住欣喜却努力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将军夫人捕捉到儿子满脸放松的表情,不由得苦笑,到底还是束缚不住的,今后如何只能看造化了。
第一卷 ※第五章 ※谁在风廊笑语(下)
撒加自幼得名师指教,武艺也属一流,此刻他却手执缰绳心不在焉,有野狐跃过,一箭射过去,正中树中央。
随从穆年方二十余,儒雅俊秀,笑道:“真是稀奇啊,难得看到你失手、还是连连失手啊。”
虽为随从,穆与撒加颇为熟稔,一点儿也不见隔阂。撒加一袭白衣,回看了穆一眼:“有些心事。”
“容我猜一猜,莫非想请的人没有来?”说猜,口气那么笃定。
撒加又引弓发了一箭,稳稳地与先前那一箭扎在一起:“到底什么也瞒不过你,大概是昨天太过分把他吓住了。”
穆笑容可掬地调侃:“不知你做了什么能把威震敌胆的少将军吓住呢?”
树影前一道金黄闪过,凌厉不失轻盈。
“沙加的技艺又长进了不少,他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掩饰对我的挑衅啊。”撒加轻巧地把话题引开。
都说四皇子沙加吃斋念佛,却不知他也会杀生,不仅杀生,还偏偏嗜好杀难猎的动物,比如此刻他就在找寻一只白色灵貉。也就是斜瞥见穆和撒加言笑宴宴的一瞬,又追丢了。
“四皇兄,这林子中那多猎物,何苦就逼得白貉这紧?”阿布罗狄信马走来,俊美无双的脸庞细细滴着汗。
沙加皱起眉,鹅黄色锦衣摆上用丝线绣了一朵大大的莲花纹。一双绝色的碧眸寒气逼人,流溢出十分的傲气:“我只对这一只有兴趣!”
“看来今天又该是我赢了!”阿布罗狄依旧兴致盎然。
知道兄长的脾性,任何柔软的话在沙加说出来都是硬邦邦的,何况是杀气十足的猎杀。
“撒加也不如你?”沙加厌恶皇族繁冗的规矩,素来对兄长和弟弟都直呼其名。
“大概是最近忙于辅佐父皇政务,疏于习武,我见他连破几箭都没有射中什么。”阿布罗狄笑意盈盈,坦率却绝无奚落之意。
“就算是退步也不至于如此不济,怕他是无心输赢而已。”迎着正午的太阳,沙加金发尤为耀目,双颊有明玉的晶莹光泽,“阿布,听人说你整天不是骑马习武就是宴请宾客,淑妃也不说你了?”
“以前,不是父皇就是娘娘,整天叨叨着天下啊苍生啊辅佐啊烦都烦死了。好容易逮着有个歇息的时候,趁着卡妙要走放我玩几天。”
“看来你是笃定要当逍遥王爷了?”
“逍遥王爷哪里就不好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又没国事烦扰,多好。”
沙加飞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弟弟生性与世无争,再见阿布罗狄笑如春风眼中无一丝杂尘,不由得也生出一些笑,自言自语道:“也好。”
阿布罗狄忽然正色:“四皇兄不会如释重负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虽说父皇也没有封太子,可大皇兄的位置是父皇默许的,当前朝中倒向大皇兄的也是绝大多数,四皇兄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我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兄弟相残自然是皇弟不愿意看到的。大皇兄待我一向极好……”
“我自然不如他会笼络人心。”沙加一向孤傲,直言直语,兄弟之间说话更毫不避讳。
“不是的。”阿布罗狄性情极随和,依旧带着笑,“大皇兄不单得人心,处理各类政务也是得心应手,说句冒昧的话,有些事情的处理甚至比父皇还好。”
“他的手段是不少。”
看着哥哥不以为意的表情,知道沙加终究不愿放弃争权的想法,望了一眼隔了几丈远的撒加,从狩猎开始,似乎他都没怎么纵马射击。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都心不在焉?白白让皇弟拣了个第一。”阿布罗狄笑着调侃。
“阿布,你说若得到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的支持,我的胜算有多少?”沙加的话就像一把利剑挑着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却是十足的挑衅。
阿布洛狄手执缰绳停了半晌,斟酌着回答:“依皇弟愚见,大将军是只站在父皇一边的。”
“大将军之子呢?”
“艾俄洛斯不一定能为四皇兄所用。”
“他已被撒加笼络了吗?”
“不是,他似乎颇得将军遗风,只为国家为边疆尽忠。”
“本想借着此次机会结识他,看来无缘了。”沙加的口气颇为玩味,“不过,我怎么觉得将军只为父皇尽忠。若他真得乃父遗风,皇弟你应该算是捷足先登了。”
阿布罗狄倏然变色,愠怒:“四皇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我什么也没说罢。若你真的不愿卷入纷争,就离得远一点吧。”
“我早有此意,等父皇病逾,我自会请命南疆。”
沙加颇为意外,迎面见阿布罗狄温和地看着自己,如春水一样的眸子冷静而执着,淡淡的一句话决定的是毅然退出。
南疆乃未开化之地,远非西边或东边富庶之地可比。踞于南疆,对皇权毫无威胁。且虽无外敌,但民风枭悍,倒时时有斗殴与族战,但凡被派去的官员无不叫苦不迭。这些,是沙加和阿布罗狄都心知肚明的。他这个选择,就是彻底地表明远离皇权争夺的想法与决定了。
沙加生出一些温情和不舍:“一定要去南疆吗?不如和艾俄卡妙一同西向守关也一样的……有他们在至少我也放心些。”
阿布罗狄理了理头发,眉毛和嘴角渐渐弯了起来:“多谢皇兄牵挂。早就听别人说过南疆稀奇的东西特别多。皇兄也知道我的性情,好容易等到能自己做主了,无论如何也是要先逍遥几年。”
“淑妃娘娘能由得你任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会明白的。进一步也不单期望执掌乾坤,她是怕我吃亏;退一步,她亦是期望我能平安一生就好。”
二人不再说话,一时安静下来,并肩任由马匹向前,仰望长天,蔚蓝如洗,柔柔几朵白云平添了几许温暖。
风吹过树林,也有些呼啦啦的声音。这些风声中慢慢地变化了,隐隐约约添了些笃笃声。沙加闭着双眼,阿布也侧耳倾听,渐渐笑了:“好急的马蹄声,也不知是哪位。”
远远地见一个人挥鞭疾驰,那大红马也知主人心急如焚,一路撒开蹄子往前奔。所过之处,一片飞尘。
阿布罗狄手纳凉棚,温和的笑意飞上眉梢:“很好,你们等的人来了。”
艾俄洛斯翻身下马,对着阿布罗狄拱了拱手,爽朗一笑:“抱歉,来迟了。”暗想旁边这个俊逸横流的金发男子必然就是四皇子沙加了。
阿布罗狄欢欢喜喜地介绍了身边的哥哥。
穿过阿布罗狄的蓝发,不远处,流光似雪,端坐于马上的身影,如此熟悉。是撒加吧,艾俄洛斯松了口气,眉眼飞扬。
☆、第一卷 ※ 第六章 ※ 惊塞雁,起城乌
第一卷 ※第六章 ※惊塞雁,起城乌(上)
“早就听说少将军是神射手,今天可不要吝惜身手啊!”阿布罗狄按下艾俄洛斯的肩膀,多年好友一般随意。
比之沙加的孤傲,撒加含义不明的沉静,艾俄洛斯站在春风拂面的六皇子旁边,也就别无选择地任由他为自己装上箭筒。
再看看周围的表情,有好奇,有质疑,唯有卡妙毫不担心的鼓励微笑。艾俄洛斯没有回头,猜测站在身后的沙加大约会是不屑一顾的孤傲表情,撒加呢,大约是依旧淡淡地笑淡淡地不在意。
拂去心中涌上来的纷杂思绪,深深呼吸一口气,天高地远,心情清明。
本就年轻气盛,自然是不愿输了气势,也有心要在同伴中展露一手,他回头豁达一笑:“谢谢,自然是不会让六皇子失望。”
阿布罗狄灿然一笑:“你这弓也忒寻常了,将我这把给你。”
出门太急没想太多,一边道谢一边要接阿布罗狄那把装饰颇为华丽的弯弓。
“皇弟稍等。”开口的竟是撒加,“我前日得了一把弓,还未来得及试过,少将军若不嫌弃……”
示意侍卫将弓呈递上来。
双手之上,系着黄丝,弯弓如洗,赤电绝尘。这把弓,虽然装饰一新,却丝毫掩不去那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天晚上,他拒绝的那把,曾经,凄绝的哀鸣与愤恨的绝望。
明明不是剑,艾俄洛斯却恍若见到前面一道耀眼的光倏然而起,倏然而灭。
周边一片沉默。
艾俄洛斯抬起双目,硬朗的嘴角扯开一个笑,赞赏道:“果然是绝世好器!期望末将的技艺不会辜负了此弓!”
抬起弓就后悔了。无论如何乔装改扮、无论看上去多么安静,这把弓总有一种捕杀猎物的嗜血,每每抽出箭时,那弓便立刻跃跃欲试,挣脱艾俄洛斯的束缚直奔猎物而去。
总不能拒绝他的好意,尤其是听到自己赞誉后撒加若有若无的一丝笑。
骑在马上,艾俄洛斯觉得手中的弓越来越轻了、用得也越来越娴熟。但那种弓箭强劲的气势还是有脱离掌控的威胁。
似乎是默契一样,所有的人都散开了。艾俄洛斯当然这明白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狩猎,他不是争强好胜,却也渴望能在一众青年中拔得头筹。何况,射箭本就是他的强项。
有白色越过,艾俄洛斯烦恼地抽出一把箭,架在弓上。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弓箭破势而出。
一击即中。
是一只白色的灵貉,再快也快不过嗜血强弓的追杀。艾俄洛斯拾在手中抚摸了一下,好温柔的皮毛,可惜已经死去。 来不及多想,一声尖利的长啸声划破苍穹。仰头望向天空,艾俄洛斯顺手一抬,几乎连瞄准都没有,箭已急不可耐地发出,像一道流光。
“砰!”白鹰坠落,心口有箭穿透。
艾俄洛斯看着自己的猎物头疼不已,满目的白色——白狐、白狼、白貂、白……似乎这把弓箭异常偏好白色的猎物。
抚摩手中的这把弓,它已不再发出那晚苍凉的呜鸣,而唤作踌躇满志的呼啸,似乎鲜血唤醒它的记忆一般,淋漓尽致的血色滋润让它满足了。这让艾俄洛斯心中忐忑不安。
并非不能完全控制,他不喜欢被弓指引着猎杀的感觉。
一番烦躁的疾驰后已经满头大汗,狩猎苑中有条小溪流水充盈清澈见底。艾俄洛斯翻身下马,捧着凉凉的水浇了一下脸,期望满眼的白色消失。
深深呼吸一下,林间清凉的水气迎面扑来,一脉窜进心底,血脉也渐渐平息下来。
弓怎么可能主宰自己呢?是幻觉吧。一切由心生,艾俄洛斯拿着弓比划着箭,越想越觉得荒唐,绷紧的情绪松懈下来。
环看四周,非常安静。就捕杀最后一只,作为收尾。
周围多草木,四月正是疯长的时候,有些杂草已经高过人头。草中白色倏然掠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艾俄洛斯飞速举弓,箭在弦上急于破空而出,一股戾气疾速在手中飞窜,这种气势……
艾俄洛斯手底急急的一压,却控制不了,那弓箭如脱缰的野马直奔猎物呼啸而去。
第一卷 ※第六章 ※惊塞雁,起城乌(中)
当听到一声惨叫,艾俄洛斯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冒冒失失发出了箭,身经百战,本早已不会像初学时那样冲动。
飞奔过去,看到按着腿的撒加他彻底地傻了,寒气和愧疚从脚底升上来,望着血染白裳,艾欧絮絮念叨的野史传说纷纷涌上来,“斩仇”“必死无疑”,心口撕裂了,一边又拼命辩解企图驱散心中的忧惧:就算是那把恶名昭彰的弓,撒加又怎么会是自己的仇人。
“撒卡……撒加……怎么是你?”
怎么会这样?这是从没有过的失误,从未像今天这样根本没看清就射出手中的箭。
这箭陷得很深,但绝不至于致命。可即使不致命,这样抱久了血也会流干的——冷如寒冰,撒加磨着牙齿,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恨。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何必这么性急呢?射杀兄长来讨好六弟他是不会领情的……”咬牙切齿,虽然痛到极点,还是抑制不住满心的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