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好友多说,卡妙目视前方平静地说:“艾俄,我想试一下千里走单骑——咱们分开走吧,我带上生病的人走水路、你带剩余的人走山路……给大家一条活路——临煌郡,我是无能为力了。”
“卡妙……我对不起……”
“别说这话,对得起对不起大家都凭良心,反正已经被逼到这份上……咱别说那些虚的话了,再不走就真的要冻死在这里了!”
“卡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很危险是吧,那又怎么样呢。”卡妙闭着眼睛,明明是日暮天寒,身体却如坠火中,“我带的人少易走、你带的人多被盯上的可能最大。把人带出去才是我们的使命,我晚上就引兵渡河、不要再等了……”
艾俄洛斯眼望前方,苍茫无路。
“我知道你想向西……艾俄,先活着,再取临煌郡——会有那个时候的。”
子时,北风起,风声越劲、霜雪骤降。两队残兵齐出,一队向南一队向北。
次日黄昏艾俄洛斯引兵一路狂奔,虽地理险恶、竟畅行无碍。偶有滚滚岩石、或狭隘小道、或碧落深渊,并不见伏兵、亦不见追兵,一路有惊无险。
哀兵必胜,三日后,前路在望。
火冥军既然没有来追这一路,那必然是……
艾俄洛斯勒马,对诸将士说:“如今我们已顺利脱险。那是因为,中郎将把他自己的性命缠在了火冥于戎二军的刀刃上。如今火冥军已被甩脱,相信诸位回到圣域已无大碍。中郎将舍生取义,我又岂能置他生死于不顾?”
大将军竟然要单枪匹马回去,诸将士大骇,急忙挽留,无奈艾俄洛斯心意已定。命指挥使率兵回国后,大将军一人引马而去。天色微明,诸将士目送他纵马飞入晨曦之中。
七日后,诸将士平安抵达圣域国之疆界处——三百余勇士出火冥、入于戎、又在于戎境内周旋,牵引了火冥军一月有余,此时存七十余人。
艾俄洛斯知道卡妙此刻在哪里,即使他什么也没说。
一路上没有追兵,艾俄洛斯就知道他做了什么——被困于这里,卡妙宁愿以身涉险换得出路,除了机智、卡妙同样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烈性。
最初就知道卡妙会干什么,从他说带上十几个老弱开始——但艾俄洛斯还是默许了、以一种自私的想法默许——九王子莫名其妙的执念,注定他会缠住了卡妙,而无视其他人。如果说耗死在这个地方,那就搏一次。
没有谁能耗得起,尤其疾病。
而疾病以火燎之势蔓延开来,只会令失败加剧。
不知卡妙是用什么办法将所有火冥军引过去的,换得艾俄洛斯这边一路无碍。说是渡河,卡妙一定渡不过去。
进若不能,卡妙一定会退到一个自己不安全、但也令火冥不愿涉险的地方——峡谷。
“卡妙,撑住,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峡谷四面悬崖峭壁,处处积雪覆盖、巨石交错、枯草蜷缩,常年见不到阳光令这里变得诡谲阴森。
本应是僵冷难耐,卡妙却觉得皮肤要着火了。
“想活捉是吧?你没有这个能耐!咳咳……不过真是可惜啊,棋逢对手,却不能畅快淋漓的打一战。死在这种地方、真不甘心!”卡妙吃力地笑了笑,火红色头发蓬乱、这种干枯火焰般的颜色让他开始眩晕。倚靠在岩石旁,岩石的冰冷令他得到一丝沁肤的凉意。
很安静、一切很安静。
身边三四个病重的兵都安静地蜷缩着。
那样寒冷的天气里,身体开始灼烧、褴褛的衣服紧贴冰冷的石头拼命汲取冰凉。
也许很漫长、也许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渺渺远远的声音传来,似乎要将灵魂唤醒一般急切:“卡妙、卡妙……”。
听到这样的呼唤,卡妙想该不是黄泉路上听到的祭奠声吧?
“卡妙,能听到我说话吗?”浑身沸腾的热,却被更多的衣服裹紧了,熊熊火焰让卡妙非常不自在,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
卡妙想睁开眼,被燃得正旺的火焰缠绕住。
“卡妙,醒一醒,我们现在回圣域……”
“艾……”干哑微弱从嗓子里挤出来,真好,还是活在这个世界的啊,为什么视线是一片红火的模糊。
艾俄洛斯探了探贴在石头上的兵士——安静的睡容,永远地睡下去了。那些战马早都已或倒下或逃亡了。
战死沙场,是将士的宿命。
曾以为可以踏平边疆,让这千万里大好疆土都归属圣域国下。
手中的弓僵冷、又似愤然的蠢蠢欲动,脑海中浮过这两个月的壮烈,艾俄洛斯心中悲伤胜过愤怒。
一片荒芜褐石在狂风中乱滚,跪下去将卡妙紧紧抱起时,他交叉的手指几乎折断,绝望之后,跪在地上艾俄洛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只要卡妙可以撑下去、只要能活着出去,那么,一定好好活下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圣域平民,平庸但知足地活下去!
一路狂杀而过,无辜的于戎平民死在铁蹄之下——正如自己心心护卫的圣域国平民一样。徒然增添无谓的功勋,得到的是今天无力地抱起好友冰冷的躯体。
再不要踏足血腥!
乱石为证,从今以后,再不要杀戮,再不要为任何人做无谓的牺牲!
既然可以引着上万兵士冲出重围,自信也能在万千军马中抱着卡妙绝尘而去。
可惜天总有绝人之路。
不过是将卡妙抱到马背上的一弯腰,原本平静的峡谷忽然巨石摇摇、狂风咆哮,迟疑之际,纷纷茫茫鹅毛大的雪扑面而来——艾俄洛斯猛的醒悟为什么那些火冥军徘徊在峡谷之外——并非不懂地形而谨慎,而是他们知道将会发生什么——难怪当地于戎人都不愿意涉足这个峡谷。
退,峡谷外有守兵,自己抱着卡妙胜算无多。
惟有硬着头皮进,不知道峡谷深处是什么,但总有躲避风雪的地方。不似在这里,马蹄所到之处都是冰冷的巨石,连个落脚都不能。
风将衣服吹得呼呼直响,顶风前进,艾俄洛斯的马举步维艰。
岂不知越往前走越险恶,不一会儿风刮的昏天暗地,直把无数石头从悬崖峭壁上纷纷刮落,马避之不及被砸中了马蹄,行的更加战战栗栗。
别说找个避风之处,连大树青藤都见不到一片。
眼看着暴雪将路铺满,抬眼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怀中的卡妙肌肤冰冷,却是一层一层的冒汗,就在艾俄洛斯寻路之时,已经从里湿到外,嘴唇已干裂成紫黑色。
这种病就是病者浑身着火般难受,但若任他暴露于风寒、任他浸于湿汗中,则不啻于加了一道又一道催命符。
艾俄洛斯急忙把自己的衣服连同盔甲褪下为卡妙换上,只剩下一件薄薄单衣。除了初见时见卡妙似乎有意识,再往后怎么叫他都没有反映了,如果不走出这个鬼地方,且不说这病一刻也延不得,只怕冻也要冻死了。
找到卡妙前一路都在飞奔不觉得冷,如今风雪中踯躅越行越心焦、越走越冷。忍不住拍了拍马的脖子:“马儿啊快走!不然我们可都交付在这里了。”
马儿虽然奋蹄,一是早已疲惫、二是石路难行,只能踉踉跄跄打着趔趄过去。
第四卷●第六章●风急云阔,寒光照铁衣【下】
历经恶战十数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
风急雪暗,连那马儿都停足不前,艾俄洛斯不忍鞭下去,只是紧紧抱着卡妙贴着石壁行路妄求躲一些风,也不管飞沙走石砸得身上生疼。捱了也不知多久茫茫大雪停了停,变作了小雪粒。
艾俄洛斯心口一舒,看前路铺满了雪,只想着可算了熬过这一劫了。
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马蹄声及锵锵的兵器声。不妙,难道火冥军竟然追上来了?
此处连躲都没处躲,鞭马是来不及了——马也有心无力只能一步步探路。
艾俄洛斯只能拈弓搭箭,但又怕马背上的卡妙被颠簸下去——人惟有两只手,顾得了这顾不了那。
向后看,见那一对人马越行越近,盔甲锃亮——只有四个人,果然是火冥军追来,因石路难行马匹虽缓,但追上来肯定不消多少时间。
想来是怕峡谷的暴风雪所以才只遣了这几个人来。
艾俄洛斯回身当即射箭,利箭所到之处,一人闻声滚落下马。
其余人追得更急了,雪色泛着光亮,艾俄洛斯回头看清最前一人正是身着黑色铁铠的火冥九王子米罗——想不到米罗竟然如此痴战!这么险恶的峡谷都要追进来!
不能恋战,艾俄洛斯心又急又焦,当即搭弓又射了几箭,斩仇弓也怒气勃发,箭箭如流火,箭无虚发一箭一人,或中心口或中眼睛纷纷坠马。
转眼间只剩下九王子米罗一人在追。
再要射箭时,却发现卡妙摇摇欲坠,艾俄洛斯只能急忙去扶。
抽中这一个空隙,米罗飞出手中的流星锤,那浑圆扎刺的球儿直直的击向马匹上的卡妙。
说时迟那时快,艾俄洛斯一脚踢出去,挡住了那疾如风的流星锤,腿上的盔甲“铛”的一声震裂成三块了。
若是那一锤子砸在卡妙身上,艾俄洛斯不由冷汗流下,腿上一阵阵的麻痹倒是其次了。
暂且不说艾俄洛斯这边又惊又庆幸。单说一路纵马追来、焦急换作暗喜的九王子米罗。
米罗一直以为自己追了十数天的红发男子是圣域国的镇国大将军“艾俄洛斯”。若说敌军几千人,米罗是一点儿也不惧。偏偏这个“艾俄洛斯”后来只带了十数人,如同猫斗老鼠一般,把米罗气得火冒三丈——于戎地理又险恶,明明就在这一小块儿地方,就是捉不到他。
今天好容易把“艾俄洛斯”逼到了此处,忽然人消失了,把周围都搜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这一处。米罗自然不信他能自寻死路——连于戎人都不敢进那里,怎么可能?
可回头一想这连日来的交手,米罗也知道他素来都喜好险中求胜且性格直断,该不会索性进了这里面吧?
这边还没想清楚,那边就喧哗开来了,等他赶过去,属下上报:“有一圣域国战士枪挑了火冥军数人后,径直进了峡谷。”
米罗心中的担忧瞬时变作现实——那必然是来救援的或是他的死士,不然何以毫无迟疑地冲进去了。心烦意乱地四围找了一番,米罗终于不顾属下的劝阻、兄长的恼怒,率了五六人直奔峡谷深处而来。
进了峡谷,看到寥寥几个圣域国战士已经死去,甚至他的马都躺在了地方。而红发的大将军及刚才闯进来的那位战士却不见踪影。
而身边的属下还在心惊地提醒:“九王子,此处不宜久留,天将大雪了!”
米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活捉!我就不信活捉不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路本就崎岖,忽然间暴风雪骤降、飞沙走石,令人望之生怯。
“混蛋!你是要自寻死路吗?”看着明显就是才有人经过的足迹,米罗暴跳如雷,已确定自己追的人已经走向峡谷深处,“追!我就不信……”
属下忙说:“九王子,再追下去,恐怕吃不消,再说了,他进这里面,要活着也难……”虽然兵强马壮,也耗不住马不停蹄地追赶和这样恶劣的天气。
“追!”米罗闻言大怒。
脑子一门心思:活捉!活着捉住他再一起出去!
米罗的马儿顶着山风同样寸步难行,但路雪上的马蹄印越来越清晰——离他越来越近了,米罗的兴奋远远大过对死亡之谷的恐惧。
近了,近了,就是那个短发男子——以万夫莫当的气势闯进了这里——但是,自己要找的“艾俄洛斯”在哪里?
快马加鞭赶上去,谁想竟会遇上劈头的数箭,箭箭夺命!
看着属下滚落下马,米罗又急又气,但看到马背上驮的另一个人又一阵欣喜——果然是他,但看这样子应该不是重伤就是昏厥。
心知短发男子也是穷途末路,必然会奋然反抗,米罗瞅准了马背上的红发男子,甩过流星锤去——他早将流星锤练得就炉火纯青,莫说还差一指的距离、就是一根头发丝的缝隙他也能将流星锤瞬时牵回。
果然那人中计,竟然不怕死的用腿踢。
哼!即使有盔甲护腿又如何,即使没断没折肯定也要震得废了一半!若早知道他会那么护着马上的人,当初就该使上十分力气!
却说艾俄洛斯一脚踢开米罗的流星锤,将自己的护腿盔甲震碎了。
没等缓过来,流星般的兵器又抡了过来,手中无枪无刀可抵,艾俄洛斯情急之下只能手执斩仇弓奋然左右挡。那流星锤软时如绳、硬时如箭、能缠能绕,锵锵数声直擦着艾俄洛斯的脸颊击到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