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种想法是东道主的——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地利。
被困在湖边的撒加不能恋战。
“迪斯,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沙加哈哈大笑,芦苇丛中豁然闪现了数十个肃穆的身影:“撒加,来不及的,束手就擒吧!”
沙加的狂妄并非没有理由的,无论撒加逃向哪个方向,都逃不出他的禁锢。
“快,回归止县城!”撒加的命令简短明了。
行动快于语言,等迪斯来得及问时,他们已在归止县衙旁了:“殿下,回县城不就等于瓮中捉鳖吗?连知县都是他的人……”
“我笃定,沙加绝不忍破坏他自己的心血!”
从那干净而质朴的民风、安居乐业的百姓,可见沙加对此地的用心,既能不着痕迹地苦心经营,那就绝不会亲手血洗这个城。
“可是,这也会让他的增援越来越多。”
“没关系,迪斯,我们的救兵也很快就到了。”低头看了看破烂的衣服,不愧是沙加,从未近身依然将自己击得狼狈。
撒加的宝押得很对。
进入县城界线,沙加止住了杀气腾腾的追兵:“不能动手!左侍卫,你守住东边要道;右侍卫,你守住……”
兵分八道,即使苍蝇也飞不出这样的禁锢。
沙加望着破败但整齐的县衙,冷笑:“撒加,你又能躲多久?”拂去肩头一缕被削掉的金发,凛冽的剑气,彻骨的寒。
深知这个小郡城是躲不住两个陌生人的,没被翻天覆地的搜查只是沙加不愿大肆扰民而已。
“殿下,怎么办?”迪斯擦拭着长刀上的血迹。
“穆来了。”
“什么?”眼睛刹那亮了,却又很快暗了,“他在哪?可别跟咱一样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等吧!相信很快会找到我们的。”
马早早地被舍弃了,每一刻都是煎熬,冬天天色暗得快,才见寥寥数个的黑衣人偶尔穿过,隔壁传来的孩子哭泣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个知县是沙加亲自挑的吧?”
“应该是,有个替身干什么都不惹眼了。”兴致来了说不定沙加也亲手管辖,“反应挺快的。前脚才走追兵就跟过来了。”
穆在,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降临到你跟前。
穆很少随随便便就遂人心愿。他会一直微笑一直微笑,一直微笑到那些求他帮助的人绝望。等绝望的人离开了,他才会飘然而至施舍那些灵丹妙药,将绝望的人吓一大跳、而后眼泪横流、感恩戴德、永志不忘。
“这样很有趣吗?”撒加曾问。
“一定不能轻易答应别人,不然他们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穆说得很正色,眼角却笑得翘上天了。
“如果你是那些病人呢?”
穆托着圆润的腮欢乐地说:“那就会好好地求郎中治我的病。求人,还要摆什么架子啊?”
不过,一如他的病人一样,他来的时候就是让人感激涕零。当那紫发飘到两人跟前时,迪斯简直就想拜倒在那葱白长裳之下。
“你可算来了!不过能不能不要穿得这么招摇,搞得跟见老相好一样。”不满地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一袭白锦衣,双肩绣着银色莲花。招摇说不上,只是穆向来爱穿半旧的浅色衣,极少见他收拾得如此风流别致。
“让大人见笑了。”穆笑得也无邪,“第一次穿这么精细的衣服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这才来迟了。在这风口冻得够呛吧?没事,就冻出个痨病来也能治的,吃了七八斤药就好了。”
迪斯蹭了蹭鼻翼,冻得皮都能搓下来了,懒得接穆的奚落:“你就说吧,总有一天碰到克星克死你。怎么出去?”
“围得跟比粽子还密实,要不,迪斯大人您先出去诱敌离开?”
迪斯瞪着眼睛冒火。
“还是小的去诱敌吧,反正上没老下没小,死就死了就地一埋高山流水万古长青。”穆摆了摆宽袖,大剌剌地就要出去。
“穆,外面都是沙加的人?”撒加开口了,再斗嘴下去,就不用等沙加来找了。
“郡城里也全是。”穆笑笑,“不过殿下放心,萧墙起火,这会儿只有沙加坐镇了,他也不是三头六臂。”
撒加安心下来,既然说萧墙起火,必是穆在沙罗教内捣鬼搅和了:“你早就到这里了吗?”
“是的,三天前。原因与殿下一样——归止郡没有亲自查过。”身着薄衣,穆倒是先冻得嘴唇发紫了,依然笑得明媚至极。
第三卷●第一章●西风瞥起云横度【下】
出了县城,穆手扣唇边一声长啸,径直飞奔来三匹马。
“真是比弼马温还灵,穆郎中什么时候当马夫了?”迪斯看得直愣。
穆一悠眼珠子,出奇的也不斗嘴了,领着人竟又直往归止湖而去。湖边广阔,三人的心又一沉,迪斯皱眉:“那个瘟神又在。”
这是沙加与穆的不同。穆会出现在各种奇异的地方,比如从背后忽然冒出,非得把人吓一大跳才高兴;沙加却会在远远的前方静静地等你到来,仿佛早已算到,让人脊背窜出一股寒气。
湖水粼粼,天地澄明一片。沙加在湖光月色下,空灵如月魅如水魂。
三个人眼睛都直了。
迪斯心里把穆骂了一千遍一万遍,还以为万无一失呢这冒出来的又是哪位大神?
撒加疑惑沙加背后的杀士只有寥寥数个,可见是仓促而来的。
“沙加,以一敌三,不如早些备上船好好送我们离开!”金色的长发看得穆眼睛发疼,说这话也有些发抖了。
沙加睁开眼,俊美的脸上浮过冷冷的寒风。压根儿不看穆,只是定定望着撒加:“那又如何,即使我一个人也足以杀死你们这些宵小之辈。”
语气依然冰冷、狂傲,却没有下午那种御风的气势。如此转变太不可思议了,撒加确信除了几缕金发自己的剑从没伤过眼前这个人。
率先出刀的是迪斯。
即使以一敌百迪斯分毫无惧,何况只是十几个沙罗教徒。白白的月亮,漾漾的湖水,红色很快浸染了澄澈。
撒加和穆骑在马上,双剑交织着晃晃明光逼向沙加。
咄咄逼人的气势明显消失了,撒加只用了四分力气已让沙加疲于应付。回头见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知他必是背地里又让沙加吃了什么苦头。
剑尖离那金色长发近了,穆忽然剑弧一弯,剑唰的一声甩入湖中。
撒加一惊,不知穆这又是哪一出。
才眨眼间就见穆掏出了一支木棍,迎风一挥就长了三截,什么风波棍什么桃花棍怎么好看怎么来,耍的虎虎生风。
撒加也没有逼得太狠,见迪斯将其他沙罗教徒收拾了才猛然发力,一剑直指沙加心口,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穆急急地在沙加背上一敲。
正中穴位。
沙加往侧里一歪恰将撒加那一剑闪开了。
撒加暗自舒了一口气,却见白马上的沙加颤了一下,猛的一口血喷出来跌落下马。
面色如雪,紧紧地按住了心口。
强悍的沙加缘何忽然变得羸弱?将剑指在沙加的额头,撒加鬓角微湿。
穆死死地盯着撒加的剑。
血的腥味弥散了。
内心翻滚的挣扎让剑一点一点地离开了。
“穆,这里留给你收拾,没问题吧?”
穆冲撒加一笑,眼底拂满了湖水泠泠细波:“你们先走吧,迪斯大人,将芦苇丛的小船拖出来,京都再会。”
迪斯不知道自己站着的算竹排还是小舟,反正简陋到家。
御水而行,寒气四面而来。
“殿下,穆一人可以吗?”迪斯知道撒加不忍一剑杀死自家兄弟,但不明白为何留下穆。小舟虽小,将沙加押走也是很轻易的。
“谁知道穆下了什么毒,万一有个闪失……而且……”回想起那突兀的喷血,撒加心口发紧——有一个人也是喝着水忽然就这样咯出满口的血。
手指压在唇上,眉间慢慢锁起来。
留下来的沙加越来越苦痛:心口跟万爪撕裂一样,腹部绞着阵阵地痛,心口哧哧地着火,真想扑进湖水中给一个痛快。明明可以忍住这口气让他们走,机会以后有的是,以一敌三本就艰难,何况毒性发作的时候。
不甘心、恨……沙加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真想伸手进去将痛裂的心掏出来。
“松开。”穆敲了敲那攥得青筋直暴的右手。
关节颤了一下抓得更紧。冷汗直流,金发贴在额头。
穆索性勾住他的衣襟,一抓一拽,撕拉一声衣服扯开一道口子。衣服底下不着一缕,心前冒黑气。寒冬腊月胸膛却烫得吓人,想来是在拦截前就开始烧了。
没想沙加还如此逞强与自己三人顽斗。
穆说不上什么滋味,嘴上还是不依不挠:“非要跟自己的兄长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亡才高兴么?”冲沙加的心口吹了一口凉气,抬眼见沙加闭着眼睛。
没好气地用手指戳了戳越来越黑的地方:“说话,我知道你没死。”
被一下戳到痛处沙加倒是哼了一声,可依然双眼紧闭。
“求我,我给你药。”
没得到任何回应。
穆站起来,看地上这个人卷曲着衣服半敞,转身就走。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骂也没有。
穆拔了一根芦苇管,用小瓶舀了些湖水折回来,恨恨地说:“为什么会这么倔强呢?冻死在湖边就知道了!”
难道要等沙罗教的侍卫们来救么,又不是不知道沙加是什么样的人。摸着全身已经烫得吓人,穆不由得柔声道:“别动啊,知道你的肋骨断了,忍着,我抱你去一个地方。”
也没指望得到什么话,穆打横抱起了沙加,停了一停,恼怒地说:“好歹也动一下,你不环住脖子我怎么能抱得住?”
沙加一副你爱抱不抱反正不睁眼的态度,半死不活。
就好比抱着一具尸体一样僵硬,离湖越来越远。穆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初见的时候。
“你腿摔伤了?”八九岁的小穆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金发小孩,叉腰嘿嘿地笑,“正好采了草药,给你用上吧。”
小孩闭着眼睛,轻轻摸着腿。
“啊呀,原来是个小瞎子。”穆好奇地扯了扯他的金发,把草药放在嘴里嚼了嚼,伸手给他掀开衣服。
没想小孩豁然睁开眼,碧色眼睛像剑一样,粗鲁地打开他的手。
穆吐出草药,恼了:“给你上药呢!哼,求我,我就让你马上不疼。”
小孩理也不理他,自顾站起来要走。
穆一把拽住,跳到他跟前笑着说:“嘿嘿,我有药呢……”
小孩咬了咬牙扭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穆不甘心地跟上去幸灾乐祸:“很疼吧,我有药,止痛的。”手里托着碧绿绿的药。
小孩理也不理。
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跟了一段路,小穆恍然大悟,自说自话:“原来是个哑巴呢,算了,师父经常说医者父母心……”一手扣住了金发小孩的手臂。
没想到小孩忽然开口了:“走开。疼死也不要你医。”
气得冒烟的小穆眼睁睁地看他走进娑罗殿——那是死去娑妃住的地方。嚼得稀烂的药扔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冲着那个背影大声喊:“等我当了御医,就不给你治病,看你病死了疼死了求我不求我!”
快快当御医吧,看宫里的哪一个不求自己——可惜到现在也没当成御医,这个人好像也没怎么病过。
穆轻笑,有点沮丧:“算了,就当是个哑巴好了,还能指望哑巴求我吗?”
反反复复折腾一晚上,沙加成了一个水人,后半夜失去了意识才开始断断续续呻吟开来,听声音就痛苦到不行。
穆颇为懊悔,将他抱在臂弯喂水,自言自语:“真不该给你下药啊,下轻了怕药不倒你,下重了怕害死你。现在这样子,让我怎么办?”
好容易熬过了夜,天空亮了一抹红霞。
穆用手抹开沙加蹙紧的眉头,又顺着金发摸下来,摸到被木棍打的穴位,一定很疼:“倔强的小孩,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没想到沙加含含糊糊地答:“那就杀了我替他尽忠好了!”
能搭话说明意识慢慢恢复了;会跟自己搭话也说明他的意识大半还是混沌的。
穆眉宇弯弯,想笑,比哭还难受,顺着发鬓亲了一下脸颊:“我舍不得。”
沙加浑身没力气,迷迷糊糊地觉得不该这样又推不开眼前的人,胸膛阵阵撕扯的痛,口中只会软软重复:“杀了我……”
穆坐起,将沙加的头枕在自己交叉的腿上。含情的眼睛流转波光,看了好一会儿,极温柔极温柔地说:“舍不得。”
捱到正午,穆将沙加脱得光光的,抱到太阳暴晒,心口的黑气渐渐变成了红色慢慢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