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张昭昨夜早已得了吴国太的示下,他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与自己比肩的周瑜,清清嗓子,拿出事先已准备好的说词开始长篇大论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主上子孙众多方可现王朝繁盛,子孙不继祖业便会日渐凋零,现我东吴正值蒸蒸日上,万物勃发之际,为了江东基业后继有人,在下斗胆僭越――请求主公大婚。”
此言一出,端坐于案上黑袍金授的吴侯倏地皱起眉来,目光沉沉地看下去,那样的眼神仿佛有重量一般,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大殿里寂静一片。
良久,才听到吴主缓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回答:“这是孤的私事,岂容他人置喙!!”
“主公三思,虽说是私事,可是关乎社稷基业,吾等冒死上谏。”张昭慨然下跪,行君臣大礼,复又说道:“诸位同袍必也是这般心思,望主公明鉴。”
话音刚落,肃穆侍立两边的江东文士们竟像说好了一样,纷纷站出来劝诫,地上顿时黑压压地跟着跪下了一片人。
这时候,立于武将之首、沉默僵然许久的周瑜突兀地迈步出列,他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孙策,规规矩矩地撩衣跪倒在大殿里面黑压压地一片人里,只淡淡说了一句,
“末将复议”。
一直站在周瑜身后没有吭声的吕蒙不可置信地抬眸,发愣片刻,却也跟随拜倒,身后诸位武将便也齐刷刷地随下跪施礼, “复议”之声响成一片,而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却好似松了口气,齐声道:“大都督圣明!”
末将复议——
字正腔圆的四个字让坐在主位上、朝服加身的年青王者觉得勉力维持的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分崩离析,他垂下手指抓着锦绣华贵的衣袖,触摸着柔软的布料却感到钻心的疼痛;他心里发冷,指尖微颤,脚下踩着最为贴合保暖的软底云靴,却在晴好的天气里刺骨地寒凉——
原来,从头至尾、至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
这日,陆逊早早地完成了周瑜布置的功课,吃过午膳便在太守府自己的书房里等着自家先生来为他讲解兵法,但直到天光暗淡,日头西斜,也没有等到从来不迟到的人。
陆逊收起竹简、沙盘,便径自去先生书房寻去: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东吴大都督对府里上下人等从来都是及其平易近人的,他的书房、后花园乃至练武的校场都是不怎么避讳人的,陆逊更是把他的书房当成自己书房一般,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然而这一天,他在一路走来发现下人都被遣退、被问起主人何在也一副讳莫如深、神色兢兢的样子时,没来由地犹豫了步伐,心里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门并没有关严,陆逊透过门缝隐约瞥到了房中情景:一方断案、一个冷冰冰的石像,自家先生看起来和往日判若两人,清秀标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既不难过、也无欢喜,摊在案上的竹简半天也没有移动分毫,陆逊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门开得大了些,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接近那个人,一声低哑异常的“出去”便阻止了他的脚步,小心抬眼却触到了对方没有任何温度、悲戚无奈到冰冷的眸子,一向面瘫的陆小议只觉自己的脸部肌肉下意识地绷紧——道一声:
“伯言失礼了。”
便近乎仓惶地离去,刚走过一个回廊,便因看到面色阴沉的吴侯而蓦然定住了,正踟蹰着行不行礼之时,却见那凭空出现、不同以往的冰冷主公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向书房走去,只在错身的瞬间,冷冷抛下一句:“让,所有人,都退下!!”。
——————————————————
孙策一脚踏进书房去,随手摔上门扉,又大力扯下厚重卷帘将内室隔绝,轻尘扑簌簌落下,那目然坐于案前蹙眉凝神的人罩在深冬黄昏的惨淡日光里显得分外遥远。
“今日那声复议并非你本意是不是?你另有苦衷是不是?”
来人仍是一身未来得及换下的黑袍金授,身量颀长、面如刀刻,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将进来,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由远及近,由浅至深,步步紧逼、冷声责问。
同样也没有换下官服的青年仍是僵坐着一动不动,像是融进了暮色里半响方抬眸看过来,那双平时温润无比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像口不见底的深井,目光遥遥、不知落向何处,他一字一顿缓声答道:
“瑜并无苦衷,实是本意。”
孙策心底陡然泛起一阵疼,却被更痛的失望淹了去,他近乎茫然无措地向说着无情话语的心坎上的人伸出手去,只觉得那些压抑已久的感情就要决堤出来,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就要肆意淹没开来,仿佛狂风暴雨的席卷,摧枯拉朽之势,却又要在这人面前,强自收起一切凌厉与可能的摧折,便下意识地又往前踉跄了一步;
却见那面无表情的青年微一侧头,堪堪避过了自己近似去抓救命稻草的手,从桌案后站了起来,向旁边斜跨一步,垂了眉眼收了情绪,规规矩矩地掀起衣摆跪下:
“末将扣请戍边丹阳、伺机寻北探之机,请主公恩准。”
孙策伸到半空的手猛地攥紧,僵硬的收回,只直直地盯着那跪拜在地的挺拔身影。
后者用他惯用的、温润舒缓的声音继续说道:“军情不敢怠慢,便不去讨主公的喜酒了,愿吴主好生待主母。”
“主母”二字传入耳中,孙策陡然牙关一紧,只觉得脑子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骤然之间断了——
周瑜猝不及防地被拎起衣领抓住手腕,那股钳制住自己的蛮力无法抗拒,只瞬间就被拖至案前,重重扔到书桌短案上,后脑撞上硬硬的台面,头昏眼花间却又被死死按住,那居高临下盛怒之中的江东霸王广袖一挥,将案上写满钟王小楷的竹简、茶盏、笔架全数扫到地上,狼藉一片。
“告诉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急剧地喘息着,冰冷的陈述恨恨传来。
案上青年被压得难受,便侧过头微喘口气,刻意避开了上方那灼人的视线,平复、酝酿了半天方一字一顿道:
“实是瑜本意,真、心、实、意!”
四个字踩在心上,仿佛一切都被碾碎,孙策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表白心迹的雨夜,想起了那个得知前世因果只能无声叹息的曲阿城头,还有那个未得善终的、一厢情愿的拥吻,一股莫可名状的失望与悲伤重得无法负荷,终令他口不择言:
“呵呵,原来如此,你不过是为了一句劳什子的‘与君诺’,想做彪炳史册的大将军是不是?我也不过是你填补内心愧疚的一枚棋子是不是?从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不是?”
风霜刀剑、冰冻三尺,都比不过字字诛心,周瑜努力扯动嘴角,痛极反笑,极富讽刺意味地称赞一句:
“主公,圣明。”
孙策拳头握得发白,却觉不出手掌里的疼痛,眼中寒光一闪,他突然出手如电,毫无预警地一拳打上对方最为柔软的腹部,身下青年只微弱地闷哼一声,便浑身瑟缩、痛得说不出话来——
盛怒之下的小霸王横肘制住案上已无力反抗的身子,一把扯碎了那精致上好的云锦鹤绣,连带着腰间的环佩玉饰一并摔碎,犹如雨夜惊雷下的冰雹,噼里啪啦砸落在地。
山崩海啸间周瑜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顿觉手足冰冷、脑中一片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像看一个从来不曾相识的陌生人,只拼命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疯了般开始挣扎,身上那人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情急之下周瑜摸到了残存在书案角落里的一方砚台,用尚能活动的手握住、近乎条件反射欲向施暴者的后脑砸去,却在半路生生停下——
砚台里未干的新墨顺着那举起的白皙手腕丝丝缕缕地蔓延流淌……
就在那一闪神的仓惶间,周瑜瞥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茫然无措,紧紧盯住自己的眸子里满满地、浸染了无尽的悲伤绝望,他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苦苦寻求着让伤痛不再加剧的出口,那般无助、那般凄楚……
周瑜终是深深叹口气,颓然松开了手,古砚滚落,流墨蜿蜒了满地… …
☆、第二十八章、露华太浓,过缺皆是伤
无休无止的疼铺天盖地的袭来,那些毫无章法、不知节制的横冲直撞让施予者与承受着都疼痛得无以复加,没有温情脉脉地安抚哄劝,亦没有愉悦欢欣的亲密缠绵,那不过是等了漫长的光阴、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肆虐侵占、抵死交缠,每一寸,每一吮,只是野兽在宣告他的占有权。
纤细的脖颈无法支撑后仰的头,软绵无力、横陈案上的青年放弃了所有抵抗,任凭眼前的世界翻转颠倒,空泛的眸子并无情绪,既无悲苦,更无怨憎,只死死盯着窗棂上的那轮残月,青丝凌乱了满地夜色,模糊的视线里只觉那月儿分明是失了往日的明净,像是被糊上了一层砂纸,显得粗糙昏暗,痛到极致时竟抑制不住破口而出的□,被上下牵制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弱挣扎——
不是约定好了吗?
不是约定好了吗?他当吴主,他当他的大都督;
不是约定好了吗?他意在天下,他为他踏碎河山;
不是约定好了吗?他臣服四海,他为他安邦定国。
那么,究竟,是从何时、是在哪里、出现差池了呢?
是在明知无望,却还仍不死心的最初,还是在彼此心动的那一瞬间开始,一切就已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再不归来?
而今日,不过是落定了尘埃……
是做世人称颂的明主,还是遭人毁谤非议的昏君?
罢了总要让当事人,自己来决定……
“叮”一声轻响,雕刻着“伯符”二字的小小勾玉自松散开的雪白里衣中砰然掉出,磕在冰冷的楠木桌案上荡起了空灵的回音,周瑜努力凝聚全身力气,抬起手紧紧抓住那枚勾玉,一滴泪终于盈出眼捷,映着惨淡月光缓缓滑落——
那泪滴一闪而过,却让凶狠急躁攻城掠地的施暴者身体一僵,蓦地停住了一切动作——他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默默地退出了那疼得瑟缩颤抖却仍是倾尽全力纵容他的身体,颓然跌坐地上,伤痛和悔恨在万籁俱寂的书房里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
风住尘香花已尽,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那晚的夜色太过冰冷绝望,孙策舌根发苦地跪坐地上,被对方拒之千里的寒凉目光冻僵,默默看着他缓慢起身、披了外袍、蹒跚跌撞地远离自己,只在跨过门槛时微愣了一下神,对着那不知已在门外站了多久的吕蒙说了句——
“代我,送客。”
_
腊月里的建邺,退去了秋的萧瑟满城遍布冬的悲凉,失魂落魄走出太守府的吴侯在朔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冬日里默默地巡了一夜营、查了一夜防,直到晨星渐隐、天色放白,一支大约只有五百人、军容肃整的兵马方映入已在南门等候多时的吴主的眼帘。
城头高处的隐秘角落里孙策几乎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于千人万人中一眼便可认出的身影,那人只挑了五百亲卫跟随,身边也只有吕蒙一人看护,远远望去,那马上人影似是早已失却了少年时代的矫健,形销骨立,嶙峋如柴,就那般空荡荡地架着月白色软甲战袍,似乎风一吹,便会轻飘飘地随风而去——
孙策几乎下意识地要冲将过去,怎奈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寒凉的眸子那和一句冰冷的“送客”,于是便在走下城头的第一步生生刹住了脚步,就那般远远地,驻足望着……
直到那守城军头战战兢兢地请了三回示下,孙策方回过神来,终是落寞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疲累地吐出两个字
“放行。”
冬日里即将降雪的凌晨时分;孙策屏退了守城军士,孤身一人站在城头,雕塑般定定目送着那戍边丹阳的五百人马远走——
他看到那人跃然马背、轻扬马鞭,身下的 “翩跹”嘶鸣一声,立时奔跑起来,马上将军的纶巾发带不禁风刀而断,如墨的黑发终于不受拘束地飘扬开去,孙策仿佛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