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城上空乌云散开,笼罩了长达半年之久的黑雾阴霾终于散去,阳光倾泻,照得这个终年严寒的地方也染上一层暖色。
皇宫。
夏夷则站在殿中,伸展双臂。
殿中摆满了礼制规定的天子礼服:大裘之冕、衮冕、鷩冕、毳冕、绣冕、玄冕、通天冠、武弁、黑介帻、白纱帽、平巾帻、白帢,凡十二等,数位宫女、太监捧着衣物、配饰或跪或站,为他穿上衣物、佩戴冠冕,整个大殿都被这些多到数不清的礼制衣物及服侍人员填满,乱中有序,为这位新皇准备登基大典。
不远处的垂首跪着一位官员,手中捧着一道拟好的圣旨。
夏夷则缓缓开口:“王大人,中书省的圣旨拟好了?”
“是。流月城大祭司来朝访问一事虽因太上皇驾崩有所耽搁,然而两国往来之谊不宜损害,他所提要求并不不妥。中书省商议过后,经由微臣稍加润色,已拟好圣旨。”中书令王大人将圣旨捧起,“请陛下过目。”
太监将圣旨接过,展开在夏夷则面前,由他看过。
夏夷则点点头:“这样便好。加盖玉玺之后,交由门下省审查便可。”
中书令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门下省盖章后,是否需要尚书省立即颁旨?”
这是夏夷则当皇帝发出的第一道圣旨,不可轻忽。他们当时被礼部的人通知流月城大祭司一行人竟然在新皇登基这种敏感时刻来访,全都乱了套。一边咒骂着沈夜不按常理出牌,没有事先递过访问信函,一边鸡飞狗跳地前去安抚,生怕对方因皇位更迭意图不轨。这种时刻,外族人进京简直是在给整个朝廷增加负担!
跟夏夷则说起这事时,正准备登基的新皇只是淡淡问道:“有朋自远方来,岂可轻慢?”
官员都快哭了:陛下宫里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太子余党还未铲除,太上皇的丧礼还未办完,这个流月城大祭司过来不是捣乱吗?
“那就尽快解决,莫要耽误国事。”夏夷则轻飘飘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不再搭理。
派使臣与沈夜等人沟通后,一边得想办法瞒着朝中局势混乱的局面,一边还要顾及礼数周全。驿站那边小心招待着客人,中书省却只能绞尽脑汁熬夜拟好圣旨,天一亮便赶来请新皇过目。
看到夏夷则满意点头,中书令心下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知道为何流月城大祭司重点提及谢衣、乐无异这一对师徒,不过……或许那个什么偃术的确高明?他唯一担忧的是……定国公辞官已久,这圣上忽然把人家宝贝儿子派出去……会不会不大好?
夏夷则还在思考,却又有太监进了殿,附在他耳边小声禀告:“陛下,乐公子走了。”
夏夷则表情冷下来,眸中似有意料之中的无奈不舍,轻声叹息:“终究……还是走了么。”
中书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新皇叹息过后,长久地闭着眼,放下手臂,整个人静默地如同一尊塑像。
其他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谁也不敢上前。
这大殿太压抑,让中书令后背生出一层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夷则缓缓开口:“登基大典结束后,再行颁旨吧。”
中书令连忙应下:“是。”
夏夷则重新伸展双臂,其他人重新动起来,为他加上冕旒后,纷纷退至两边,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抬头看着殿外,旭日初升,照得整个长安城都泛着金光。
他缓缓向外走去,龙袍上绣着的金色团龙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金芒,冕旒的玉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他的脸被挡在玉珠之后,只能隐约看见深邃的眸子和白皙优美的下巴。
迈出殿门,两侧侍卫宫女太监尽数跪下,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夷则脚步未停,一步步拾级而下。
前方是等待他前去进行祭天大典的官员,从他穿上这身龙袍开始,他便不再是夏夷则,而是这李氏江山的帝王。
锦绣河山,莫不是他的王土。
乐无异回到定国公府,就见他爹和谢衣坐在院子里喝茶,他娘亲不见踪影。
“师傅,你什么时候来长安的?”乐无异上前,咋咋呼呼地抱怨,“也不通知我一声!”
“你还说!你这小子当初怎么答应我和你娘的?这都几天过去了?谢先生都在家里喝了两天的茶了,也不见你的踪影!”乐绍成早已知道他平安无事,看到他回来,放心之余不免斥责,“哪有做徒弟的让师傅等的道理?快跟谢先生道歉!”
“孩儿不孝,让爹娘担心了。”乐无异连忙安抚老爹,又朝着谢衣道,“师傅,让您久等了。”
谢衣笑着摇摇头:“无事,我与乐将军喝喝茶下下棋,也惬意得很。你事情都办完了?”
乐无异干咳两声,含糊道:“差不多了。师傅,你这次来长安,可要多住几天啊!”
他话题转得生硬,谢衣却只是笑笑,没有戳破,看着他和乐绍成,道:“谢某在府上叨扰多日,总让乐将军和乐夫人,实在过意不去。过几日在下有事要离开,恐怕不能多陪诸位叙旧了。”
“啊?师傅你不是刚来不久么?怎么这就要急着走啦?”乐无异皱着眉,十分不满,“再多住些日子,过了中秋再走吧。到时候我陪你一起!”
“哎,你这小子!难得回家一趟,理当陪在父母身侧老实尽孝,整日跟着为师到处跑,成什么样子!”谢衣轻斥一声,朝乐绍成无奈摇头,“真是越发不懂事。”
“呵呵,谢先生言重。无异这性子在家里实在呆不住,还整日给我和夫人添麻烦。倒是这几年跟着您到处跑,性子沉稳许多,考虑事情也不再那么冲动。”乐绍成看着自己的儿子,摇头感叹,“儿大不中留喽!他若是在外能成就一番事业,就算不能长留身边,我与他母亲也安心了。”
“爹!您说什么呢!怎么把我说得像是大闺女出嫁一样?我是陪着师傅云游四海,又不是不回来了!”乐无异振振有词,“再说了,跟着师傅,能学到绝顶偃术,还能造福百姓,多好啊!”
“哈哈哈,好好好!你可要跟你师傅好好学学!”
谢衣无奈摇头:“你这孩子……”
几人笑着聊天,倒是没人提起乐无异这几日去了哪里。
第四十九章
过了几日,谢衣果然要走。好在一家人团聚多日,倒没有太计较是不是中秋。
乐无异被爹娘逼问前几日的行踪,头疼地卷了行李跟谢衣一起走了。
刚出长安,两人便被人拦下。
谢衣看着面前拿着圣旨的官员便心中一沉,乐无异亦有些紧张,生怕那道圣旨是夏夷则召他回去的!
“谢衣、乐无异听旨。”
谢衣、乐无异相继跪下。
“近有北疆流月城使者来朝,欲两朝交好,商旅往来,互通有无。使者闻我朝能人辈出,尤于偃术一途颇有造诣。故,命偃师谢衣、乐无异师徒二人,百工三十人,随流月城使者同往北疆,助其兴国。偃师谢衣,体业贞固,学艺该明,器惟瑚琏,材称栋干。可受命流月城尚破军祭司。望诸位慷慨慎行,德被两朝。”
官员将圣旨放入谢衣手中。
谢衣、乐无异垂首:“草民领旨。”
官员未再多言,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谢衣拿着手中的圣旨,面无表情。
乐无异傻了眼:“这这这……圣旨怎么会下到我们这里来?流月城……是沈先生他们?”
谢衣点点头:“应当是他们。”
“那……我们岂不是要改道北疆?”乐无异挠挠头,莫名气急,嘴里嘀咕,“干嘛要把我派到北疆去?”
谢衣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心情理会他与夏夷则之间那点儿事,目光看向前方。
沈夜骑着马缓缓靠近,面上带笑:“又见面了,谢衣。”
谢衣拿着圣旨,抬头看他:“大祭司离开流月城日久,想必杂事不少,怎么还留在长安?”
“自然是在等你。”沈夜挑眉看着他手里的圣旨,继续道,“我已让华月带着那些工匠先行一步,早日赶回流月城。至于本座……北疆路遥,怕你路上寂寞,留下来陪你一起走。”
“大祭司说笑了,谢某有徒弟陪伴在侧,何来寂寞?”谢衣虽然笑着,却有着极明显的疏离。“向圣上请旨一事,真不像是大祭司的作风。”
沈夜从马上跳下,走近几步:“都说了叫我阿夜。”
谢衣不予理会。
“沈先生你……你是流月城大祭司?”乐无异惊讶,“这么厉害?我们要跟你去流月城?”
沈夜看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额……没有。”乐无异看了谢衣一眼,“我师傅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沈夜额角冒青筋,要不是夏夷则请他帮忙看着乐无异,他才不要让这个碍眼的家伙跟着谢衣呢。想着又叹气,若不是他答应带着乐无异,夏夷则也不见得肯批了圣旨,让他名正言顺地把谢衣拐带走。
沈夜乐无异齐齐看向谢衣,只见谢衣已经恢复了平常表情,将圣旨收起,举步先行:“走吧。”
沈夜笑意加深,牵着马与他并肩走,嘴上却说:“流月城亦有偃术流传,待你到了那儿,我带你去藏书阁看看。”
谢衣表情疏淡:“谢某奉旨行事,大祭司无需客气。”
“还在生气?”沈夜无奈,却还是解释道,“圣旨中所说,并非虚言。流月城刚经历一场叛乱,元气大伤。城中半数民众受到魔气侵蚀,休养痊愈仍需时日。北疆终年严寒,草木稀少,不若中原富饶。长此以往,恐怕灭族之日不远矣。你乃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偃术大师,与偃术一途造诣颇深,所造偃甲精妙绝伦,能惠及百姓。流月城中,祭司们虽精于术法,却疏于偃术,许多问题无法解决,城民生活难以改善。我此番邀你同去,也是希望你能帮一帮我的族人。”
谢衣脚步一顿,看向他,却发现沈夜神色认真,并无玩笑之意。他微微笑起来,隐隐有调侃之色:“只是因为这样?”
沈夜看他笑容真切,分明是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却不乏洞悉的一双眼。他坦然承认:“自然也有私心。”
谢衣不再问,继续朝前走去。
乐无异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交谈许久,忍不住嘀咕:“私心?什么私心?”
正疑惑,忽然手被抓住,小曦站在他旁边笑:“无异哥哥,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回流月城吗?”
乐无异笑:“是啊,小曦想不想哥哥?”
小曦乖巧点头:“想!小曦想吃无异哥哥烤的猪腿啦!”
“好,没问题!”乐无异答应下来。
忽然,腰间的偃甲盒了传来奇怪的声音:“叽叽叽!”
“哎呀!馋鸡!”乐无异一拍脑袋,把馋鸡从盒子里拿出来,“你怎么也跟着我一起出来啦?”
“叽叽叽!”馋鸡蹦到小曦的肩膀上,无视了主人。
“喂喂喂!”乐无异不满。
快到流月城时,四人在野外宿营。
小曦早已被乐无异的厨艺虏获,一到晚上吃饭时就自动坐在他旁边看他烤兔子烤猪腿,馋鸡也寸步不离,盯着他手里的烤猪腿叽叽叽叫得欢。
“哎呀吵死了!马上就烤好啦!”乐无异瞪着馋鸡,颇为无奈,“你们怎么都这么能吃啊?”
小曦抱着兔子布偶笑嘻嘻道:“无异哥哥烤得好吃嘛!”
“嘿,这话我爱听!”乐无异笑着给她削了一块猪腿肉,递给她,“喏,烤好的猪腿,又香又嫩哟!”
谢衣和沈夜也围着火堆,捧着酒碗,笑着看他们闹腾。
“师傅,大祭司,给你们的猪腿!”乐无异递给他们两人,沈夜接过来,自觉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为谢衣片开猪腿肉。
因为临近流月城,他早已换上了黑色的祭司服,隆重的着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威严肃穆,不笑的时候尤其慑人。
此时他做着片猪腿的事儿,动作却依然优雅利落。
谢衣低笑一声,莫名觉得违和。
沈夜不明所以:“笑什么?”
“没什么。”谢衣提起旁边的小酒壶,给众人各自倒了一杯酒,顺手递给沈夜一只,“夜里冷,喝点酒暖暖胃。”
“好。”沈夜接过,将片好的猪腿肉递给他,“你若是冷得厉害,便多喝点儿。”
谢衣点点头。
北疆是真的冷,即使是谢衣走过那么多地方,依然对这里的低温不大适应。
沈夜和小曦本就是这里的人,习惯了,看上去无甚大碍,可是连乐无异那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都不怕冷,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谢衣这么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后半夜乐无异和小曦早就睡了,沈夜和谢衣留着守夜。
不过……沈夜无奈地看着因为喝酒过多而微醺的谢衣,问道:“醉了吗?”
谢衣摇头:“尚未